那一点火光原来不止,而是沿路两道所放置的近百盏荷灯,荷灯光亮微弱,放置在一起之后却连成了长长的两条线,像是指引着回家的路。
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
按照灵修界的说法,今夜乃是建醮祈祷、超度鬼魂的中元普渡之夜。
民间也有人信这个说法,又将七月半称为鬼节,相信逝世的亲人会从冥界回归,因此用荷灯为鬼魂指引回家之路。
但先不提普通人能不能看见亡魂,冥界鬼门开的说法本有些夸大,亡魂多已转生投入轮回,哪来那么多孤魂野鬼。
对许仙仙来说,万叶山的七月半,就是忙碌的建醮设坛、超度野鬼。
但不管怎么说,在疲乏的赶路,尤其是惊心动魄的一场惨斗之后,能在凉飕飕的薄暮中看见那些散发着亮光的荷灯,每个人的心都像是得到了一丝温暖与安抚。
许仙仙和鹿闵跟在车队后,从背后绕到那客栈的马窖去。
马窖中拴着五匹马,其中三匹的皮毛明显更加柔顺光亮,像是精心保养过的。看来这里的人不止他们一伙。
将身体缩在充满马粪和青草味的马窖,背贴着墙根,许仙仙小心翼翼地撕开了那凉透的烤红薯的表皮。
算上徐林和他剩下三个护卫,风行镖局十五人俱在,车队总共还剩下十九人。
当这十九人的队伍浩浩汤汤地走向路边那家孤独的福来客栈,无疑是拥挤的。
说这客栈破吧,倒也破得可以,房上瓦坏了没修,用稻草挡着,墙上窗烂了了没安,用纸糊着。
穷酸得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有悬挂在门外长竿那串大红灯笼旁一个红布招上书了“福来”两个染了色的字,布招下缀着个葫芦形状的幌坠。
但偏偏十来里地就这一家客栈,虽然平日里路过的人不多,但赚些钱家用早已足够。
福来客栈拢共就两层楼,从前是自家住,可惜后来年轻的都往京中迁去了,老夫妇俩又执意不肯搬走,做子孙的便由着他们高兴,补贴了些钱将房子改做客栈。
这里的客栈倒是没有京中那样气派讲究,只分了客房、通铺和马窖。
前堂太小,只放了四张有些旧的八仙桌,镖师们索性在外边守着,问店家要了热水,就着干粮靠在马车边吃。
刘横一走进去,就发现墙角那张桌子上坐着三个人,而其中两个少年仿佛是双生子,面容极为相似,而另一个是个看上去极为勇武的络腮胡中年汉子,正和两个少年谈说着。
三人都穿戴普通,暂且看不出什么异常。
刘横问店家要了两碗烧酒,又端上一海碗的疙瘩面递给徐林,自己则狼吞虎咽地掰起冷硬的干粮。
老婆婆穿着一身深色的襦裙,头发是灰白色的,看上去约莫七八十岁,脸瘦得像颗枣,面颊上有些深深浅浅的斑点,手脚不大利索。
“不是汤,是糖!”两个少年中看起来更跳脱的那个扯着嗓子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嚷道,“婆婆,我们要——糖——不是——汤——”
“哦——”老婆婆对着刚进来的徐林和刘横说了句快请坐,便像忘了这回事似的,走到门口去问,“这么多客官哪,店里坐着有些挤啊。”
徐林因为先前的事情还有些惊慌,只顾吞着疙瘩面,没注意到老婆婆的反常。
那边要糖的小子急得直跳脚,刘横倒像是习惯了。
他拍了拍老婆婆的右肩,用极慢的语速大声说道:“芸娘,那小子让你给他拿糖呢!”
这称呼多少有些让人诧异,但老婆婆却是听懂了,眼珠转了一轮,用她掉了一半牙齿、漏风的嘴说道:“哦,客人要喝汤啊。”
一旁静听的少年沮丧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您什么也别拿了,让我自己坐会儿吧。”
芸娘没辜负他的期望,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长长地“咦”了一声,转过头来惊讶地看向刘横:“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不对呀,你是谁呀,我怎么想不起来呢。你怎么会知道我叫什么呢?”老婆婆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拉着刘横的胳膊不住念叨。
刘横沉默了一下,正欲打断她,突然插入一道年迈的声音:“老婆子上年纪啦,记性差得很。小少年不要懒,要勤快,自己动动手,去厨房里找糖吧。”
少年愣了一下,随后站起身来。
“今日是七月半,初秋丰收,新米祀祖。诸位却都是奔波在外,辛苦营生。既然大家难得相遇,便是有缘,小老做主将新米酿的酒分各位客官一碗,夜里天凉,客官们暖暖身子。”
一个约莫六七十的老头从楼梯上下来,虽然满头鹤发,看上去却精神矍铄,口齿和思维都十分清晰。
“莫世叔。”刘横朝他点了点头。
“刘贤侄,你可是好久没来看过我和老婆子了。”老头摆了摆手,“不说了,我忙着祭祖呢,你去给我把灶台下面那个和泡菜坛摆在一起的黑陶的双耳坛抱过来。”
“好,”刘横答应着便往后面的厨房去,和那少年恰好一道。
少年朝他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让他先走。
刘横冲他点了点头,进去便从那收拾得整整洁洁的厨房里一眼看到老头要的酒坛,他俯身拎住酒坛的一只耳朵,另一只手扶着坛底,一用力便抱在怀里。
这一起身恰好看见少年往自己的粥里加了蔗糖,一勺下去还搅了搅,分量多得像是能齁死人,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孩子。
这也就是京城,要是去了什么别的偏远地方,不如何产糖的。就冲他刚才找糖下饭的那个劲儿,得活活娇气死。
刘横没想太多,端着酒坛出去的时候,老婆婆恰好进来,走到还残余着面汤的那口大灶前,弯着腰不知道在干什么。
刘横本来都走到门口了,见她还弯腰对着灶口做什么,多问了一句:“芸娘,你在干嘛呢。”
“小五回来啦,回来看我啦。”老婆婆欢喜地用火钳从装着炭火的筐子里夹出一块块炭火,用火盆装起来。
这时候她的动作很快,一根接一根地把那些红黑的炭火往火盆里夹,后,满手都是黑灰。
刘横就这样站在帘布下看她,看她走到水鉴边,先是仔仔细细地把手洗干净了,然后又对着水鉴整了整本来就不乱的头发,欢喜得像是要去见什么人似的。
“小五是我的小儿子,他最小却最懂事,最懂老婆子的心。小五在京里做大事,忙得一年都回不了几次家,却总会托人带些衣物和钱粮回来。”老婆婆高兴地和这个陌生的中年人谈论着自己的儿子。
“我刚刚听见他的声音啦,就在门外。这小子说是忙了个大生意,得了几天假回来。”老婆婆高兴地端起那一盘热热的木炭,从刘横身边走过去,半是嗔怪道,“这些天他都在家,却没以前那么勤快了,做什么都不出来搭把手,成日不见天光的,给他惯坏了。”
老婆婆显然没有注意到刘横脸上流露出的震惊,欢天喜地地往外面走:“你可别挡着我,他这几天老说脚痛,我估计是凉得,得给他房里添些炭火去。”
“芸娘,你是说——莫五?”刘横的目光下移,看着她把木炭装得满满的火盆,语气疑惑道,“他回来看您了?”
“那当然了,不然我这炭火给鬼送去啊。”老婆婆撅着嘴,不满道,“你快让开,别挡着我的路,我还要上楼去呢。”
“他就在楼上?”刘横声音一抖,险些失声。
“你这人可真霸道,不许挡我,快让开。”老婆婆放下手中的火盆,把他手中的酒坛一抢,“你是哪儿来的贼,快出去,还敢偷我们家的米酒,胆子太大了。”
说着便从门后拿了一个扫帚,重重打了一下刘横的腿,很凶地骂道:“把酒给我放下,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刘横哭笑不得,显然明白她是犯病了,脑中绷起的那一根弦也松下来,他就说,亲眼看着下葬的兄弟,亲自请的道长超度,人死哪还能复生。
老婆婆看着瘦瘦弱弱的像一把柴,打起小贼来却毫不含糊,这要真是个贼,估计也被打疼了。看样子芸娘身体还康健,少说也能活到九十。
啧,真挺疼。刘横听到门外老头中气十足地骂了声:“你是小姑娘哪,连个酒坛都搬不动,还不如人家一个少年崽利索。”
刘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跳开脚往门外一钻,把酒坛往上抬了抬:“来了。”
”会喝酒吗?”刘横知道自己长得凶,不敢对这些少年崽声音大了,怕吓着他们。
可当他那高大的身影将半张桌子都笼罩在阴影下时,双生子中看着更文静的那个还是怯怯地抖了下手。
刘横注意到刚才那个往粥里加糖的少年舔了舔嘴唇,却没有回话。
看来这个是弟弟,刘横心想。
那络腮胡倒是不拘束,啃着胡饼粗声粗气道:“爷们儿哪能不喝酒,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平日就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我说你们像姑娘家还不认,该不会连酒也喝不了吧。”
沉稳些的哥哥道:“老徐不让我们喝酒。”
跳脱些的弟弟使劲使眼色:“今日他不在。”
哥哥像是沉默了,半天不说话,仿佛正在犹豫。
刘横挺想逗逗那故作成熟的半大少年,举了举手中的酒碗,然后哗哗地往下开倒酒,半浊的米酒散发出粮食的香气,眼看就要斟满了。
哥哥终于坐不住,脸红道:“哪能让长辈给我倒酒,谢谢大叔。”然后把那碗米酒递给了络腮胡。
络腮胡一把捏住碗沿,半个指头都没入了酒中,十分不讲究地大喝一口:“这酒喝下去,连心窝子都是暖的。”
少年站起身来,主动从刘横手中接过酒坛,不好意思道:“麻烦大叔了,我自己来倒吧。小酌即可,小酌即可。”
看样子是被他刚才倒酒的架势给吓住了,刘横哈哈一笑,由着他去。
徐林心里慌乱,再则他本不常饮酒,农家自酿的酒不比城里,方才那碗烧酒吞下去像刀子似的割喉咙,给他喝得够呛,喝了一口便不再动了。
刘横看出他的拒绝,没说什么,往门外去给弟兄们分酒去了。
兄弟们也休息得差不多了,这碗酒喝完就上路去。他闲着无事,往墙角那桌看去。正巧对上那双生子中弟弟的眼睛,对方正在瞧他放在桌上的剑。
而对方偷看被他抓了个现行后,立马害羞地低下头,真像个小姑娘似的啄了口米酒,只一口,脸上就火烧云似的燃起来。
刘横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旁边移了移,挡住少年的视线,用袖子拭去剑鞘花纹上未擦净的血迹。
……
“二楼有人。”许仙仙把耳朵贴在墙上。
鹿闵低声道:“我知道。”
“你听力不错。”许仙仙毫不吝啬对他的赞许,这个距离,若非天生五感灵敏,是很难听到动静的。
鹿闵挎着脸:“灯亮着呢。”又补充一句道:“与目标无关的事情,不要太在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这时间,你不如闭目养会儿神。”
许仙仙沉默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她吃东西从来只吃七分饱,因为这样可以让她精神更佳。
实在是自小没什么人管她,管得住她的没空管她,剩下那些侍奉的丫头和嬷嬷管不住她不说,多说两句还能遭个“无妄之灾”。
因此从小她的作息就极不规律,昼夜颠倒是一回事儿,最要命的是兴头来时,根本不睡觉。幸得是个修士,不然就她那两三天缩在同一个地方、几乎动也不动的劲头,怕是能活活猝死过去。
而正是这样没有习惯的习惯,让许仙仙养成了一种很奇怪的习惯。
若是普通人夜行不休,总是无法避免疲乏,多要借助外物来维持精神,比如鹿闵正在嚼的浓茶。
但修士的精神显然会比常人更充沛一些,平常熬个夜,第二天精神照样好。这倒不是说他们不会困倦,而是比常人的限度更高。
而许仙仙所特殊的地方在于,她可以不要命地不休息,夸张些可以十来日接连不睡觉。但相应的,一旦她找到了可以安睡的地方,接下来好几天,她大概都会像死了一样陷入沉睡,以深度睡眠弥补精神。
就连她调整了作息的这几年,在外也只是浅眠,时刻保持警惕。而在平康坊的那段时间里,却是雷打都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