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他们是你的子民,他们生在商鼎,长在商鼎,他们就是商鼎人。”护国侯漆黑的双瞳显出一丝难得的疲惫,像个幼稚的孩子般死咬着自己说的话。
“东海遗民、漠鼎战俘、沧海鲛奴……”天子的眼周笑出细细的皱纹,他抚慰着他深信的臣子,“不是的,以前不是,之后也不会是。你看,不是刚好吗?”
刚好用上,刚好斩草除根,刚好用来当祭品。
“白雁,朕知道你不会背叛朕。”天子看着他微僵的脸,敛去笑容道,“还有,你当称呼朕为‘陛下’。”
护国侯静默许久,他知道外面等着国师和大小卜官,柴垛和玉帛都已经备好。
他看着天子浑浊且带血丝的眼珠,最后道了一句:“陛下珍重,十四殿下福泽太薄,请允许臣下在剩下的日子里照顾他。”
“随便。”天子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妇人之仁。”
许仙仙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很想就这样追上去,却只能被禁锢在原地。
她早就猜到了义丹的身份,只是一直不敢相信。
这个父亲,对别人说,照顾他的儿子是妇人之仁。
而如果说护国侯是妇人之仁,天子是什么,食子的毒虎吗?
未免太凉薄。
利用自己的儿子来取悦神明,哪怕他本就胎里不足、从此更加羸弱?
元禄三十五年,许义丹三岁。
王徽南和天子的儿子——十四殿下三岁。
他当了流丹阁的二公子三年,当了许仙仙的弟弟三年。
唯独没有做过三年的皇子殿下。
所以王徽南从来都不是流丹阁的二夫人,而是皇帝的妃子。
这算什么?
护国侯可能忠于他曾经的兄弟,瑛夫人却不会维护她的庶妹吗?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是二夫人自己选的。
甚至……她会哀求她的姐姐和姐夫,求他们让她留下,求他们不要让天子带走她的孩子。
她不一定爱天子,但却一定爱她的孩子。
至少,还是安逸了三年不是吗?
哪怕那件事做得那样可怕,哪怕她的孩子被供奉于庙宇的祭台之上,哪怕他的后背被刻下咒语和符号,充盈的气血被吸取得几近干涸。
她的孩子还活着。
“我们从来都不欠你的。”那大概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有勇气的话,也是这个姑娘粉碎她最后一丁点儿幻想之后的决绝。
她的孩子有可能明天就会夭折,也有可能是明年。
她亏欠最多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她的姐姐和姐夫。
王徽南骨子里还是那个有些怯懦的姑娘,陪着她嫡姐读书练字、射箭骑马,惊恐地听着她在父亲面前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然后父亲只会宠溺而又无奈地看着她嫡姐笑。
她从来都只是个没用的笨姑娘,只会用些她嫡姐向来不屑的法子去讨人喜欢。
她待王徽南很好,很好很好。
就连出嫁也带上了她。
王徽南待她不好,她从来都给不了姐姐什么东西,却最后给了她担忧和拖累。
她做了天子的女人,却没有入宫为妃。
王徽瑛从来不是她这样忍气吞声的性子,视其为大耻。
不是对她,而是对天子。
但琅琊王氏,千年基业,从来不会一时冲动。
王徽瑛姓许,也姓王。
无论是来自家族的压力,还是庶妹的苦苦哀求,她最终还是心软了。
从此有了流丹阁的二夫人和二公子。
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吧,她只想她和她的孩子好好过活。
每次看到那个顽皮的小丫头,她都在想,义丹是不是也能一直这样开开心心的呢。
所以,她还是那个天真的笨丫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算是还清了吧。
她儿,生来造孽。
生来就是别人的阴谋。
……
够了吗?够了吧!
到底要怎样?又想要她怎样!
把这些陈年破事讲给她听,让她激怒?让她悲愤?让她从此坠入复仇的深渊?
她不是性情凉薄,但也不会莽莽撞撞。猜到的,没猜到的,她看到的不过是真相的一部分,或者……一部分暗示。
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情绪。
又或者,除了一开始的震撼,后面的事情走向,她一点都不意外。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好多人即使知道得明明白白,也像个莽夫一样横冲直撞、不知变通。
“卞姐姐去哪里?”她已经渐渐能看清朱秉煜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视的能力变强了。
“红叶。”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比如明明义丹和二夫人就在蜀地,她却能抑制住自己不去看他们。再比如,她在北上之前,一定要去碧云天。而为了不去碧云天送死,她又必须经过许旭州这一关。
如果足够强,又孤独得没有羁绊和牵挂,一剑斩过,她不会喜欢这些牵牵连连,万千烦恼丝尽断。
但失去庇护的小鸟,总要学会耐心,解开一个个结,理顺一条条线。
……
蜀王府内,栖霞院早已开始用地龙取暖,一身薄锦的许旭州拿着根孔雀毛逗弄原本懒洋洋的白罴。
“汐年啊汐年,她是你们中最听话好用的一个。可到头来,却差点背叛了我。”他盯着白罴肥脸上的两个大黑眼圈,嘴里的话却是说给或立或坐的几个侍女听的。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说话,除了绿浮:“她已有百岁,在陆上生活了二十多年。”
“红叶轩的人,一时是,一世都是。我这七八年都没去找过她,也是给足了她面子。她是时候做个选择了。之前的事我不怪她,可之后,就再不能踏错一步。”许旭州手中的孔雀毛忽上忽下,白罴左晃右荒也够不着,最后难得动了脑筋把前肢立起来去够。
“噫——”许旭州把手中鲜艳的孔雀毛一掷,莲琼立刻会意,两下三招跟捏个馒头似的,把百八十斤的大猫熊举起来往院子外走。
“郡主如何?”许旭州问。
平日里他安插在许仙仙身边的暗卫将事情禀报得巨细无遗,自然不会漏掉一丝一毫的细节。绿浮当然知道他问的不是衣食住行如何。
而是任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