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起得突然又怪异,再介于许仙仙中气十足的那一嗓子,邻里间都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揉着眼睛醒过来。
“这是朱家的院子,怎么突然起火的?”
“可见有人逃出来了?这样大的火,冲都冲不进去啊!简直——简直就像是有旱魃作祟。”众人疑惑之余更是惊惶,听说朱家白日里就请了个道长来捉邪祟,难不成这邪祟没捉成,反而是被激怒了来报复朱家?一群人里大多是熟睡中被惊醒的汉子,都来不及穿衣。只着了中衣,头发也没扎好,还有左右脚鞋穿反的。齐心协力搬捅舀水扑火。
许仙仙听着嘈杂的人声,在火海中支开了一个小小的屏障。“再不醒来,你可就永远见不到他们了。”她看着小男孩白里泛灰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忍不住抚了抚他的额头。
浓烟呛人得可怕,几团大大小小的柔和光团飘在他的上方,颜色越来越黯淡。
“他醒不来……你们也等?”许仙仙道,几个光团执拗地围着小男孩转来转去,不肯离开。
“他是半魔,身上有魔气,会侵蚀你们的神魄。就算不说逗留在此间如何消耗,你们也会被魔力侵蚀受损,乃至于无法转世,灰飞烟灭。”
“仙仙,我们离开吧,外面的人迟早会进来。到时候你要怎么解释?”两张脏兮兮的破纸片早已化为灰烬,被放回锁魂珠休养的两面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操心。
“我要等他,等他的答案。”许仙仙缓缓道。
“有什么不能出去说吗!”两面觉得自己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不能。”许仙仙淡定地擦掉嘴角的一缕鲜血,“我要他看着,还要他记着。”
炽热的火海中支撑着一个淡金色屏障,白衣的少女端坐在地,身旁是满身血污蜷缩着的瘦弱男孩,男孩的上方是几个小小的光团,就像被守护着一样。
朱小六的脑子轰隆炸开,全身的骨头都在咔吱作响,胸口比被王屠夫打断两根肋骨时的疼痛剧烈百倍。他能感受到皮肤的灼热和空气中的炙烤,却不敢睁开眼睛看。
脏兮兮的脸上,他眼角滑下两行清泪。
他不怕被打骂训斥,也不怕痛,更不怕被排挤和嘲笑。但当这个世界彻彻底底安静下来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这样的日常也可以成为一种奢侈。
“再不看看,他们就真的要消失了。”他听见那个温柔又冷漠的声音。
于是他睁开眼。
几个颜色黯淡的光团不敢靠他太近,却也不舍离开。在他头顶盘旋几圈,才像是终于放心了似的,齐齐飞走,缩成天边一个个小点。
大概许仙仙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样相似的场景,曾经上演过。只不过当年的小女孩,换了个位置。
“姐姐——”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朱小六看着四周赤红色的火焰和空中的浓烟,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嗯。”这是许仙仙第一次回答他,然后她捶了捶坐麻的腿,“你怎么想?”
“死了?”
“都死了。”
“跑了?”
“他跑了。”
“但我还活着。”小男孩苦笑,“姐姐,他们是否因我而死?”
“是。”许仙仙直言道。
“可我活着——为什么?”他哽咽道,“我是个祸害?我是个灾星是不是!”
“不是你的错。”许仙仙干巴巴道。
“什么是罪?”小男孩踉踉跄跄站起来,险些扑进火海中,双眼迷离道。“我害死了这里的所有人,我有罪,我最该死。”
“你无罪,也无错。”许仙仙弯腰平视着他,清澈的眸子和水洗过的石头一样发亮,好像能看透一切,“佛说人生来是罪,要历经世间苦厄而还罪。如果是这样,那么人人皆罪孽。天生的事情是无法选择的,你的父母也无罪。”
“我要报仇!”小男孩倔强的眼神里藏着深切的悲伤。
“怎么报?”
“杀了他。”
“怎么杀?”许仙仙轻轻笑道,“你能杀他?他今日险些杀了你。这世界上最讲理又最不讲理的事情,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邪道该杀,可你必须先活下来。”陈旧质差的木材在噼里啪啦的声音崩塌倒下,耳边传来救火者不甚清晰的呼喊声。许仙仙直起身道:“我要走了,早上还要支铺子。”
这语气平淡又自然,就好像没有夜里的战斗,也没有这周围的一片火海。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夜晚。
这一夜,她幼稚地插手了无关的事,不自量力在实力强劲的魔道手下破了阵。一时冲动几乎是在赌命,冷静下来后却并不觉得后悔。
谁让他叫了这么多声“姐姐”呢,谁让他和她这么像呢。
“我跟着姐姐,姐姐还是要拒绝我吗?”小男孩的眼里是凄凉的笑意,褪回深黑色的瞳孔让他看起来像只可怜的小狗。
许仙仙不置可否,说话是简单的,要做决定可不容易,下决心更不容易。
“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了?”小男孩呲牙捂住胸口,勉强一笑。
“你好好记住现在吧,这不会是你最惨的时候,还会有以后。”许仙仙心里有点复杂,任谁也不会对一个孩子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她或许都忘记了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所以也无法把心智早熟的朱小六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去对待,更何况——他是个半魔。
那既是仙家们喊打喊杀的邪魔,也是为魔族所鄙视不容的低贱杂血。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渡过化形期间,他身体内的魔族血脉会越来越强大,魔气爆发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没有任何庇护的他,就是行走的凶兽狂魔,也是为人魔两道所不容的活靶子。
许仙仙对魔族的了解不比寻常修炼者多多少,只觉得朱小六的魔族血统似乎要比起寻常魔族更为强悍,在邪道的催动下竟能垂死爆发出如此强的魔力,何况他吸食吞噬了大批阴灵邪物,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带上他,麻烦自然不会少。
但许仙仙的麻烦本来就不少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不介意再磨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