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过了两个时辰之后, 马车又重新驶回了江宁织造府。已经有人候在门口多时了。
这次是李玉。
“万岁爷要单独面见绛桃姑姑!还请绛桃姑姑这就跟奴才进去吧!”
他说完便直接转身往府里走,其意思自然是要陶沝跟上, 但陶沝这厢却是根本动不了,因为太子这会儿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 且丝毫不肯松开。
李玉走出一段路,见陶沝并没有跟上, 又停下脚步回头, 见陶沝仍旧站在原地被太子牵着不放,不由地开口劝道:
“奴才这也是奉命行事, 还请太子爷别为难奴才……再者, 太子爷应该也不想看到里面那么多人都因为绛桃姑姑而被万岁爷赐死吧?”
他此语一出, 纵然陶沝心里有多么不情愿,终究还是主动掰开了太子握着她的那只手:
“你让我进去吧, 总是要面对的……”顿一下, 又佯装轻松地补上一句,“……说不定,会有什么转机呢?”
太子没作声, 但却听出了她隐在这句话里的决心, 他犹豫了一秒, 终究是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陶沝几步追上了李玉, 跟在他身后继续往里走。
陶沝被李玉直接带进了康熙皇帝所住的房间, 而隔着一道房门, 一群人正集体跪在院子里, 一直跪到了院门外,为首的就是米佳慧和雷孝思等人。
陶沝也在进门后直接跪在了地上。
但康熙皇帝这一回却并没有和之前那几次一样冲她立即动怒,李玉将她带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翻阅桌上的那几本奏折,见她进来,只微微抬头瞥了她一眼,跟着便又继续埋首于奏折之间。而李玉也在示意陶沝跪下后便退到了门外。
鉴于眼前这位康熙皇帝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要冲自己问话的意思,陶沝这厢也同样没有主动开口,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康熙皇帝那厢像是终于想起屋里还跪着她这么一号人,总算是冲她开口发话了:
“听说你和太子今日在城西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顿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听说,还是雷孝思为你们举行婚礼仪式的……”
陶沝听罢扁了扁嘴,良久方才踌躇着回道:“回万岁爷,的确是这样没错!”
“是吗?”康熙皇帝说这话的语气明显添了几分厉色。“那你是否还记得,朕之前也当众对太子说过,如果他娶了你,你就得死!”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这半句话的语气,显然是打算向陶沝强行施压。
但陶沝的反应却是依旧平静:“万岁爷说过的话,奴婢断不敢忘!”停了停,也不等对方反应,又伺机补上一句,“不过,奴婢也记得,万岁爷亦没有说过会因此事而赐死无辜的旁人……”
而听她这样一说,康熙皇帝那厢似是有些意外,当下本能地冲她皱了皱眉:“你不怕死么?”
陶沝被他问得愣了愣,而后轻轻摇头:“回万岁爷,奴婢自然是怕的!但是,奴婢更不想看到那些无辜的人为了奴婢枉死……毕竟,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痛苦……”
她这话说得康熙皇帝再度一怔,后者这次目不转睛地盯着陶沝看了许久,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直接冲门外喊人。
但这次推门进来的人却变成了魏珠。
康熙皇帝倒也没有计较,只直接朝他丢去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不大一会儿,就从外边取来一杯水酒端到了陶沝的面前。
陶沝一愣:“这是?”话还未说完,自己就先反应了过来,后面的“毒酒”两字也直接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而座上的那位康熙皇帝却是答非所问:“你把它喝下去,朕便放过其他人……”
说完,示意魏珠将酒递给陶沝。
但陶沝却是没接,直接反问道:“何时毒发?奴婢……还有些话想对太子爷说!”
康熙皇帝大概没想到她会在临死关头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先是滞了滞,跟着便转头看向站在陶沝身前的魏珠,而魏珠也立刻心领神会,躬着身子冲陶沝答道:“大约半个时辰!”
陶沝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时间应该足够她跟太子告别了。
于是,她立刻深吸一口气,从魏珠手里接过那只酒杯——
“希望万岁爷金口玉言,待奴婢喝下这杯毒酒之后,便立刻放过跪在外面的那些人,包括,今日帮过奴婢的所有人……”
“君无戏言。”
眼见对方嘴里吐出这四个字,陶沝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捏住鼻子,一鼓作气地喝完了杯中的毒酒——反正她今次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回来的,现在能以她一人之命救下大家之命,她自然是愿意的。
待喝下那杯毒酒,陶沝便立刻起身告退,而康熙皇帝也没有刻意拦她。
走出房间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借着夜幕的掩饰,陶沝换上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径直走到院子里把跪在最前面的米佳慧和雷孝思等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起来谢恩吧,万岁爷刚才已经原谅大家了,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阿门!”雷孝思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颇有些语无伦次地反问,“对了,这是不是因为双水你的那条烂舌头太厉害了,所以才成功劝服了万岁爷?”
“雷,不是烂舌头,是三寸不烂之舌……下次别再记错了!”
“明白!不烂之舌,三寸……”
“小桃子,真的没事了吗?”米佳慧这会儿虽然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但因为之前跪的时间太长,所以两条腿抖得十分厉害。
陶沝朝她用力点头:“嗯,是真的没事了,所以,你快点回去休息吧!”
米佳慧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这一次却被一旁的茱萸抢了先:“双水,你刚才到底在里面跟万岁爷说了什么?他竟然这么快就原谅大家了?”
“哦,很简单,就是向他表明了一下我对太子爷一心一意、誓死不变的决心!”
“就这么容易?”
“对啊,其实万岁爷还是很仁慈的,所以,你们都放心回去休息吧,他不会怪罪你们了,等你们休息好之后,我们再一起好好庆祝劫后余生吧!”
“嗯,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回去躺着……哎哟,我的膝盖骨,感觉都快碎了……”
“我的膝盖才疼呢,我比你还多跪了半个时辰好不好……”
“……”
因为陶沝的这句“劫后余生”,原本跪在院子里的那些人全都慢慢起身,高兴地说笑着,各自散去了。
陶沝这才注意到太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院门处,正目光深沉地一眨不眨望着她——
这让陶沝莫名有种谎言被看穿的错觉。
但她还是笑着朝他走了过去,然后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她最后的逞强了!
因为她实在不敢正眼对上对方的眼睛,她怕自己一对上,整个人就会当场崩溃……
“皇阿玛真的原谅你了么?”
太子任由她这样抱着自己,但说话的语气却明摆着不相信她刚才对那些人说的话。
陶沝滞了滞,直接将他抱得更紧了。半晌,她方才卯足勇气抬起头,努力冲对方笑得一脸灿烂,且一字一句地清晰咬音:
“是真的!万岁爷已经原谅我们了,毕竟我们两个都已经成亲了嘛,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所以,我们赶紧回房去好好庆祝一下吧?今天可是我们成亲的大喜日子,我们两个都要开开心心的……”
闻言,太子这次明显迟疑了很久,直到陶沝以为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谎言,前者方才从嘴里挤出一个“好”字。
陶沝一路拉着太子回到了他所住的那间小院,之前两人放在马车里的东西这会儿也都被陆续送了过来,陶沝一眼就看到了白子涵之前在教堂里送给她的那条跳舞用的特制水袖留仙裙。
她怔了怔,而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提议:“今天是我们两人成亲的日子,我太开心了,跳支舞给你看吧?”
而听她这样一说,太子的眸光顿时不自觉地闪了闪,但他却只笑着冲她一点头,并没有出言反对的意思。
陶沝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了那条纯白色的水袖舞裙。
走出房间的时候,太子那厢已经在院子里的凉亭中落座,桌上也已经备好了酒菜,但却不见其他伺候的人。
陶沝滞了滞,也不出声说话,就这样款款走到凉亭前方的空地上,开始径自翩翩起舞——
“剑煮酒无味,饮一杯为谁?你为我送别,你为我送别……”
这一次,没有动听的笙箫伴奏,也没有热闹的鼓声应和,就只有陶沝一个人清灵的歌声在院子里幽幽飘荡。
“……你是英雄,就注定无泪无悔,这笑有多危险,是穿肠□□,这泪有多么美,只有你知道,这心没有你活着可笑……”
雪白的轻纱在眼前不停地旋转起舞,三尺长的水袖在半空里飞扬、画圈,舞姿轻盈优美,水袖飘逸灵动,仿若连头顶的月光都被她从天上引了下来,幻化成一条条银白色的流光萦绕在她的指尖,配合她的轻歌曼舞。
“……这一世英名我不要,只求换来红颜一笑;这一去如果还能轮回,我愿意来生作牛马,也要与你天涯相随……”
歌声止,陶沝却依旧在原地自顾自地跳跃、飞舞,不肯停下。
因为她知道自己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怕自己一停下,就会忍不住流眼泪。
她不希望他们是哭着分别的,因为她一定会哭得很丑。
如果她的水袖舞真的如众人之前所形容的那样倾国倾城,那么,她希望能将自己最美的样子留在他的心底。
蓦地——
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眩晕的白光,陶沝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当场一恍,整个人直接朝旁侧倒去。
待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她发现原本坐在亭子里的太子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而她正倒在对方的怀里。
此时此刻,他低着头,泪流满面地看着她。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但是她能清楚感觉到他这一刻的伤心绝不亚于前面任何一次。
陶沝突然暗暗苦笑。
是了,是她太自以为是了,太子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定早就已经猜到她刚才在康熙皇帝的房间里做了什么,只是没有直接拆穿她而已……
思及此,她立即仰头望着他,轻声询问:
“我刚才跳得好看吗?”顿一下,“这次没有人伴唱,也没有人为我伴舞,是不是没有上回跳的好看了?”
“不,还是很美,比上回跳得更美……”琥珀般的丹眸里溢满了晶莹的水光,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悲痛情绪,压抑着冲她低低出声——
“‘天女舞袖逐月华,唯留清影落凡尘’……即便是广寒宫里的月仙下凡,怕是也远不及你……”
她听到这话顿时笑了起来,微歪着脑袋,眼睛清亮照人:
“呵——我是真的打从心底里佩服太子爷,因为太子爷你每次开口夸人,都能把人给夸到天上去,上回也是……”
话还未说完,一股腥甜的味道已从喉咙里迅速涌了出来。
陶沝一个没忍住,鲜红色的血直接从嘴角溢了出来。
“沝沝!”
见此情景,太子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抹惊慌,本能地将她抱得更紧了。
陶沝轻声咳嗽了一声,勉强冲他挤出一个笑:
“抱歉,没有提前跟你说,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告别,明明喝下那杯毒酒之前还是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但喝下去之后,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沝沝……”
“……你别怪万岁爷,其实万岁爷也是为了你好,在我看来,他到底还是心疼你多一些的——毕竟,要换做是我,从小精心栽培的儿子被一个品貌不佳、身份背景诡异而且感情关系也很混乱的女子拐了去,我也会坚决反对的……”
“……”
“……也别怪其他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其实我很怕死,更不是什么圣母,如果此事与我无关,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但偏偏,此事是因我而起,也是我连累大家到这个地步,所以,如今有这样的结局,一切也因我而止,我觉得很安心,反正都是要死的,这样死至少显得有价值一些……”
“……”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你——但你相信我,我曾经是真的愿意不顾一切守在你身边的,包括现在也是,只是,这个‘不顾一切’是以伤害我自己为前提——如果为了成全两个人,代价却是将其周遭所有亲人朋友都伤得体无完肤,甚至是赔上性命,那么这样的爱情,也未免有些自私,我不想做这么自私的人……所以,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仿佛每多说一个字,身体里的力气就会少一分。但她还是用尽余力握紧了太子的手,努力出声劝慰对方——
“你别难过,至少,我们可以期待来生了,来生,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因为我很笨,又路痴,所以不一定能找得到你……”
她说着,努力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左侧的脸颊,“……我这里是有颗滴泪痣的,你一定要记得,千万不要认错人了……”
“好,我记住了,来生,我一定会去找你,不会把你认错的……”
太子明显带着泣音的话语自陶沝的耳边幽幽响起,但她这会儿却已经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敢告诉你的事——”
她一面说着,一面挣扎着摊开了对方的手掌,在他的手心里用力地写下了一个“四”字——
“如果真的没法取代,那就尽量交好吧……”
“沝沝……”
“哗啦——”
耳边突然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米佳慧熟悉的惊呼声。陶沝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但她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小桃子!太子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毒血攻心的?小桃子什么时候中毒的,难道……”
“让开!”
“……太子爷……小桃子……”
虽然眼前已然一片模糊,但陶沝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此刻被太子抱了起来,正慢慢往外走,没走几步,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应该是那位十四阿哥——
“你要带她去哪里?”
“呵——你现在该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吧?是你逼她回来送死的!她现在死了,你应该满意了吧?”
“你……”
“……滚开!”
“……”
太子继续抱着她往外走,期间似乎不断有人想拦下他,但最终都被他喝退了。
陶沝不知道他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里,她仅剩的意识也在逐渐模糊涣散,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鸡鸣寺的钟声,再接着,师兄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你来了……”
“……你猜对了,她果然狠不下心,果然喝下了那杯毒酒,真傻……”
“那你呢,你想清楚了吗?”
“是的,我想清楚了,我想和她在一起,其他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既如此,那就把他之前给你的那个盒子还给我吧……”
这是陶沝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