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回来的时候,陶沝已经窝在书房西次间的垫子上睡着了。
她发誓她原本只是在脑海里思索着要怎样跟这位太子殿下解释自己嘴上的伤口,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人已坠入了梦乡。
朦胧间,陶沝感觉到自己的嘴唇上一阵清凉,隐隐还有一丝刺痛,她努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转移到了东次间的那张床榻上,而某位太子殿下的一只大手正停在自己的唇间,指尖上蘸着一层膏状物,正轻轻地往她的唇瓣上抹,他身旁的桌上还放着一瓶被打开的药膏,正是米佳慧之前给她的那瓶药膏。
太子这会儿的神情极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之前的元宵晚宴受到任何影响。不过,由于现阶段左手受伤的缘故,他这会儿替陶沝擦药的动作明显有些吃力且笨拙。但他望向陶沝的目光却始终溢满了犹如春水般的温柔,令陶沝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在一瞬间被深深触动。
陶沝突然觉得有种想要抱住对方大哭一场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坐起身,朝对方绽开一个还算明朗的笑:“你回来啦?!”
见状,太子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脸颊处也随之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转瞬即逝。
“听说你刚才见到十四弟了?”
静默了一会儿,他率先开口询问,语气虽淡,却是字字直击要害。
陶沝整个人当即一震,下意识地就要“坦白从宽”,但还没等她张嘴,就听对方又接下去道:“他……没为难你吧?”
陶沝被他问得一懵,好半天才冲他缓缓点了点头,避重就轻地小声回答:“我刚才躲在宫门外偷看那个倾城的时候,正好碰上他从外面过来,所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但太子问话的重心却已因为她话里提到的那个名字而产生了转移——
“你刚才已经见到她了?”他问得相当直接,但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明显波动。“那你觉得,她会是真的吗?”
陶沝咬唇不说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就刚才那样的远远一瞥,她实在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虽然那个倾城给她的感觉的确有点奇怪……
太子看了她一眼,又等了一会儿,突然从嘴里幽幽吐出一句:“我觉得她应该不是!”
“为何?”一听这话,陶沝顿时瞪大了眼睛。“……就因为她刚才在众人面前暗示当年很可能是你派人绑的她,可说不定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呢?也许,这只是八阿哥逼迫她这样讲的,也或许,她是真的记不清过去的事了……”
“你是这样想的?”太子没有立刻否定陶沝的猜测,甚至还顺着她的话往下接道,“的确,她的相貌、声音、行为举止没有一点可以挑刺的地方,但……”话到这里,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语气平添了一分纠结:“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咦?”陶沝愣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太子殿下怀疑对方的理由竟是这个。
太子望着她微愕的神情,大手转而抚上她的眼角,轻柔摩挲: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看一个人首先要看她的眼睛,每个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就像你和那个衾遥……”
陶沝呆了呆,本能地接口道:“那你的意思是,她看你的眼神和真正的倾城不一样?”
“嗯——”太子轻轻点头,“虽然她适才看我时的神情掩饰得很好,但我还是能感觉的出,那个眼神是带着恨意的……”
“你说什么?恨意?你是说……她恨你?”陶沝没想到对方会给出这样一个奇怪的理由,当即狐疑道:“可是,她为何要恨你?如果她是倾城,就算当年你没能及时赶来救我们,她也没有理由恨你啊;而如果她不是,那她就更没有理由恨你了,难道说,她是……”
她说到一半便猛地停了口,一个古怪的念头也随之跃入脑海——
难道,这个“倾城”也和那个冒牌衾遥一样,曾是跟在倾城身边或是熟悉倾城脾性的人,比如御前侍女?亦或者……
“怎么不继续说了?”听出她这番话里的犹豫,太子那厢收回手,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陶沝张了张嘴,纠结了半天也没能把真正的理由说出口。
“我只是在想,如果那个倾城真是假的,那她又会是谁的人?她是八阿哥找回来的,理应跟八阿哥脱不开干系,但方才八阿哥当众隐射你就是囚禁倾城的幕后黑手时,她却并没有帮他说话 ……如果她真是八阿哥的人,按理应该会帮八阿哥说话吧?”
“不!正好相反——”太子这次不等陶沝说完便断然否定了她的看法,“如果她真有心要留在皇阿玛身边,那她适才就绝不会帮八弟说话,因为如果她帮了,那无疑就证实了她确实是八弟的人……你觉得以皇阿玛现如今对八弟的戒心,会把他的人收在自己身边么?”
他的这番话让陶沝听得当场目瞪口呆,因为她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还有,你应该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吧,当初在热河行宫,我也遇到过一个和倾城长得极为相像的人,而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就和今天这个倾城几乎一模一样……”似是觉察到她此刻的怔愣,太子稍稍停了一会儿,这才一字一顿地向陶沝道明自己得出的最终结论:“所以我怀疑,今晚出现的这个‘倾城’,就是那晚将我引到皇阿玛帷幄前的那个人……”
“是她?!”陶沝这下子彻底震住了,大脑也条件反射般得一片空白。
“我先前就跟你说过,我怀疑她是大哥的人,那晚之后,我其实也有派人去暗查过她的身份和行踪,可是结果却令我失望,我派去的人除了查到她当晚被一辆马车带走之外,其他便再无所获,甚至连她被带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见她不出声,太子又进一步深入分析,而他最后说的这句话的内容也让陶沝感觉到有几分熟悉——
“你说她当晚就被一辆马车带走,不知去了何方?”陶沝眨眨眼睛,“难道她刚才在晚宴上当众说的那些话……有一部分是真的?”
“你也听到了?”太子似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没错,正是因为她方才自称当年是被一辆马车带走的,所以我才会怀疑,她就是那晚昙花一现过的那个女人,而这个将她送走的人,也很有可能就是大哥……”
“那她所说的被人关押在地牢里、还被喂药一事,会不会就是大阿哥安排的?”陶沝听出了太子的言外之意,但心里的疑惑却是愈发深了。“可是,大阿哥又为何要这样做?”
他执意将那个倾城藏起来,是因为他知道那个倾城是假的?还是……他也和八阿哥抱持着同样的打算,希望能挑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再让那个倾城出现在康熙面前,为自己博得一定的好感值……嗯,不管怎么看都是后面的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当然也不排除他对倾城有那方面的意思……
“据我所知,大哥本人对倾城并无爱慕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猜出了陶沝内里的那点小心思,太子那厢忽然开口发话,且句句切中要害。“我觉得他那时执意将她送走,很可能只是不希望她被其他人发现,比如皇阿玛和十三弟,虽然我不清楚他究竟将她送去了哪里,但那个女人话里提到的被人关入地牢,被长期喂药,这些却不见得全都是真的……就算有,那也应该是在大哥发现她之前……如果大哥的目的和今日八弟的目的一样,他是绝对不可能亏待她的……”
“那……如果她是被大阿哥以什么人或事要挟了呢?”虽然某人分析得头头是道,但陶沝还是有些不死心,下意识地想为那个倾城多辩解几句。“还有,如果她真的在遇到大阿哥之前被人长期关押喂药,保不齐脑子会比以前……”不好使!
她越说到后来声音便越小,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
太子显然是察觉到了陶沝的用意,倒没有特别生气,反而浅浅一笑:
“我还是那句话,她那时候就认得我……”顿一下,对上陶沝瞬间剧变的脸色,一字一句地接话:
“我跟你说过吧,那晚,她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逃——换句话说,她那时候不可能是不清醒的状态,你觉得,如果不是脑子不清醒,以倾城的聪明才智,会被大哥那样的人抓住把柄要挟吗?何况,就算她当时真的被大哥要挟,如今大哥大势已去,正是她可以一报前仇的时候,可她刚才在晚宴上却是什么也没有说,这不符合倾城以往的做事手段……”
“……”陶沝张了张嘴,很想辩解说或许是倾城刚才还没来得及提到这一点,但一对上某人那双如琥珀般晶亮的丹眸,又不由自主地将这句话重新咽了回去。
或许,太子说得对,如果那个倾城真的受迫于大阿哥,刚才就应该或多或少地在话里隐射一下大阿哥,而不是任由八阿哥将太子牵扯进来……大阿哥和八阿哥之间的关系虽远不到水火不容,但也算不上特别亲近,而且大阿哥先前在康熙皇帝面前强调八阿哥有帝王之像,不仅引得康熙不满,恐怕连八阿哥本人也对他心生怨恨——因为只要是个人都能听出这句话根本就不是褒奖后者的意思。
“你别担心!”太子看出了陶沝此刻的郁结,再度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皇阿玛今日既然已将她留了下来,那我们接下来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清她的底细——就算有八弟在背后帮忙,但只要她并非真正的倾城,一定是会露出马脚的,所以,我们别着急,先看她能不能过皇阿玛那关再说——”
他说这话的语气异常坚定,令每个从他嘴里吐出的字都显得那么铿锵有力: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真正的倾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