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无双接过剑,学着韩崒的模样,在灯光下看了看。
剑身光洁平滑,完全看不出一丝瑕疵来。
这并不是一把好剑。真正的好剑,像赵辰的黯辰剑,自身尚且带有光晕,却可以将光晕凝而不发,就好像是被锁定在剑的身旁一半呢。
而聂无双的这把剑,出鞘之后,精光四散。如沙滩上的沙子,将光线投射到四面八方,却不凝聚。
但现在,经过韩崒的磨砺,这把剑竟颇有几分神兵的韵味。聂无双知道这只是假象,毕竟打造这把剑的材料,和工艺都只是普普通通,里面不知有多少杂质。只是这样看起来,已然上升了一个层次。“韩姑娘果然好手艺啊。”聂无双由衷感叹道。
“切。”韩崒噘嘴,“刚才是谁还推我来着!吃力不讨好!”
“是聂某鲁莽了。”聂无双一本正经的弯腰致歉。
“好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韩崒随意的挥挥手。聂无双直起身,恰巧看到韩崒的手,已然被剑柄磨得通红。“姑娘没事儿吧。”聂无双神色一动,抓住韩崒的手。
韩崒忙从聂无双手中挣脱,嫌弃地说道:“一个大男人,连这点伤都没见过么。”
韩崒举起手掌,掌心因为死死压住剑柄,通红一片。韩崒解释道:“这磨剑的手艺,要求迅速,精确,稳定,自然不可能是那么容易就磨好的。这还是这些年,我为爹爹做的事情多了,好了很多。要是以前,每打磨一次兵器,都得弄得自己鲜血淋漓的。”末了,韩崒补充一句,“少见多怪。”
聂无双嘴唇紧抿,没有开口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聂无双发现自己眼前所看的,仍然是刚才在磨剑的那个韩崒。认真,执着,坚定的韩崒。汗珠从她的额头滴落,浸湿她的面颊,依旧面不改色的韩崒。微弱的灯光映出她的侧脸,一般隐匿在黑暗中,一般沉浸在光晕中,晶莹剔透,鲜嫩可口,有一种动人的美丽。
这时,房门打开。
韩曲从里面急步走出来,走到韩崒身旁,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女儿。韩崒对父亲满头大汗感到惊疑,用衣袖为父亲擦干汗水,疑惑问道:“爹,你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没什么,没什么。”韩曲见韩崒没事儿,破颜而笑,“刚才是怎么了,我怎么听到你突然惊叫一声?”
“哦。”
韩崒鼓起腮帮子,翻了翻白眼,说:“没什么,不小心被一根木头绊了一下。”
“韩老,你可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啊。”
赵辰走过来,拍了拍发愣的聂无双肩膀。“走吧,”赵辰低声对聂无双说。一行三人在夜色中离开韩家小院。韩曲望着赵辰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三日后,赵辰等人离开颍川。
按照赵辰的吩咐,王预留下几个人,在颍川城内监视韩曲;顺便每月发放一些补偿给韩国的工匠,作为赵国对韩国人的弥补。而铸弓的钱,则要等到交货的时候,由赵国从国库支出。
几人一路游山玩水的,耽搁了大半月才回到赵国。
这一路上,赵辰和聂无双也逐渐熟稔。只是聂无双时常呆呆发神,赵辰一眼便看出聂无双是对韩崒有了好感。只是求而不得,徒然伤怀。赵辰也不点破,任由聂无双如此发展下去,心下却已有了计较。
回到邯郸,和离开前的几个月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城卫军笔直立在城门口,守着过往行人。这些城卫军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些人,而是赵辰从上党军中,调派过来;也就是当初护送韩傀回邯郸的那一批人。韩傀现在也不再是城卫军元都尉,而是中门校尉,负责赵王宫的安全。当然,只是外围,赵王的贴身侍卫,仍然是近卫军的人。
经过沙丘之变后,近卫军也换过一批人了。
马车行到赵府门外,正好看到守门人在和一个衣衫破烂的人推攘。那人被守门人推倒在地,又气又怒,却又无可奈何。捡起掉落长剑,垂头丧气准备离开。
赵辰看那人却有几分眼熟,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人一怔,猛然抬头,眼神热切,颤声低喃道:“信安君?……”
“孙先生?”
赵辰这才确定下来,这个衣衫褴褛的人,竟是孙笛。自洛城一别后,孙笛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破衣烂衫如同乞丐。
孙笛的背仍然笔直,脸上却满是污渍,头发胡乱束在脑后。引人注目的,是他视若珍宝,紧紧抱在怀中的长剑。见到赵辰,孙笛才放松下来,上前将长剑递给赵辰。
聂无双在马车上看了一眼,那把剑尚在剑鞘中,已有寒意透出,同样是一把好剑,但却不是干将。
赵辰一眼便认出来,这把剑乃是雪愿。昔日洛城遇险,为避免雪愿流落,赵辰将雪愿交与初次见面的孙笛。后来匆匆逃离洛城,没有空闲去讨回雪愿,便不了了之。没想到,孙笛竟会不远千里,亲自将长剑送来。看着孙笛落魄的模样,赵辰心里感慨万千。不说别的,就算孙笛以千金卖掉雪愿,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寒酸。
将孙笛迎进府内,赵辰吩咐碧玉晴明,找人将孙笛带去换洗打扮一番。
“赵辰,”聂无双刚坐下,便急切的问,“干将呢?”
赵辰翻了翻白眼,叫人名字也比不叫人要有进步一些吧。挥了挥手,昔日城卫军的刷马桶,今日已是赵辰亲卫的张扬走进后院。片刻之后,张扬捧着一把长剑走出来,交给赵辰。
赵辰拔出长剑,长剑通体黝黑,上面铭刻若干道符文,便是干将。
干将陪赵辰厮杀许久,多次救过他的性命,如今也有了深厚的感情。不过,既然答应了聂无双,赵辰也不矫情,随即递了过去。
聂无双接过干将,稳定如铁的双手竟也颤抖起来。多少年了,他一直苦苦追逐这把宝剑,却始终没有办法得到它。如今干将静静躺在手上,聂无双反倒有些不敢相信了。
赵辰不悦撇嘴,说:“聂先生可不要忘了,你还答应我一个条件呢。”
聂无双握紧干将,抬头道:“聂某必不敢忘。”
这时,孙笛走进屋来,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袍。负手于身后,闲庭信步,除了消瘦了些,身上的儒雅气质和淡定的态度丝毫没有发生改变。
“孙先生。”
赵辰站起来,邀请孙笛坐下。孙笛拱手行礼,两人一同落座。
赵辰拍拍手,张扬随即捧着一个盘子走到孙笛身旁,掀开遮着盘子的布一角,下面密密麻麻躺满了金子。黄澄澄,亮晶晶的金子,闪了孙笛一眼。孙笛深吸了一口气,才收住眼中的贪婪,正色问:“信安君这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给孙先生一点小小的补偿而已。孙先生千里送剑,信义感动天地。赵辰无以回报先生,只有用这尘世俗物,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孙笛脸上肌肉跳了跳,隐有怒意道:“莫非信安君以为,我孙某人送剑前来,就是贪图这金钱之享?”
“不敢。”赵辰忙答。
“这金子,还是请信安君收回去吧。如果信安君要给孙某报酬,这一身白衣,清水洗身,便已足够。”
赵辰恭敬行了一礼:“先生高洁。”随即示意张扬将金子端下去,又问:“以先生之才,六国之内,应不难找到容身之所,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哼。”
孙笛轻蔑冷哼,道,“现今天下无道,孙某却欲以道说与诸侯听,哪里还有我容身之所啊?”
赵辰明白过来。听闻孙笛师从孟子,现今孟子正在齐国稷下学宫讲学,其弟子四散诸国,却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各国君主皆欲布武天下,哪里还有孟子王道之说的容身之所。念及于此,赵辰又忽然有了一个奇想。自己细细揣摩了一阵,开口道:
“如果孙先生没有去处,赵辰到有一个主意。”
孙笛被勾起兴趣,连忙说:“信安君请讲。”
赵辰将自己仿照齐国,也在赵国城门下,修建一个‘稷下学宫’的念头告诉孙笛。孙笛眼前一亮,这不就是老师所想的各国都能开言明谏。两人兴致相投,你一句,我一句,一直讲到夕阳西下也没有注意。夜里,卫墨非来,赵辰又将想法说与卫墨非听。
卫墨非凝眉深思,虽面有难色,也答应会在赵王面前进言。
学宫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为了区别齐国的稷下学宫,赵辰将学宫的名字定为‘邯郸大学’。
很快,邯郸大学就开始动工。
夏去东来,不少名人异士前往邯郸大学讲学著书。四个月早已过去,伐楚的事情,却因为魏国爆发内乱没有了动静。魏国并没有如魏申所说的‘无论魏国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终止伐楚’。很快,由于各怀心思的大臣,楚国在其中的搅和,公子衍与公子赫对立,魏国战乱不休。
其间,秦国一度表示,就算只有秦国一个国家准备,也要进军伐楚。但是一直到了隆冬也没有动静,也就不了了之了。
乘着这个空隙,赵辰又前往上党为月姬扫墓。
如今,月姬墓前修起一座小庙,塑了月姬像在庙内。平阳人称月姬为‘桑梓女神’,日夜香火不断。赵辰也立有生祠,接受供奉。
平阳城在分地之后,一片生机勃勃,很快脱离了当初全城覆亡的悲惨,走向新的生活。
那一日,赵辰在月姬墓前潸然落泪。
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一生是在为什么作战。
当个人荣耀,与天下安宁合二为一的时候,赵辰的战争,才有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