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大帐,一身酒气的宇文温和儿子们交谈,除了太子外,皇子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亦在座,虽然一身酒气有些不体面,但时间紧迫,宇文温顾不得那么多,他要利用好每一天,容不得虚度光阴。
今年一开春,宇文温就很忙,科举的会试、殿试在长安举办,待得殿试结束点出新科状元、黄河解冻,他便马不停蹄赶往河套,巡视边疆、慰问戍边将士。
顺便到武川接见始毕可汗。
忙完这件事后,将近二十岁的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会出镇地方,一个任益州总管,一个任相州总管。
出镇地方,意味着离开长安,儿子不能再在身边接受教诲,于是宇文温要抓紧时间给儿子们上课,讲一讲时事。
如今突厥可汗到武川朝见,所以父子谈话内容是突厥相关,包括其习俗,宇文温要让儿子们熟悉这个汗国,不要有什么误解和偏见。
他要让儿子们知道,游牧民族构成的文明,和农耕民族的文明不一样,无论是生活习俗、文化、宗教信仰还有社会形态都是如此,这一切都取决于生活方式,很难调和。
“大家都注意到了吧,始毕可汗及其几个弟弟,脸上带着淡淡刀疤,还不止一道,这当然不是意外,而是一种习俗,名为剺面....”
“剺面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以刀划面...大家觉得以刀划面好玩么?”
面对父亲的问题,皇子们一个两个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以刀划面,这不是自残么?
宇文温见状继续说下去:“我们认为剺面行为难以接受,但对于草原的游牧部族而言,这就是风俗,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从汉时匈奴起就有了。”
剺面,即以刀划面,自匈奴以来为草原习俗,常见于丧葬,如今突厥的丧葬习俗就有剺面。
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列于帐前祭奠,之后,亲属们都骑马绕帐走7圈,其中一人或数人至帐门,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交流,如此七次方止,以示对死者的哀悼和祭奠。
另外,如果要送别亲人或者表明决心,也会有剺面的行为。
启民可汗去世,始毕可汗及弟弟们作为始毕可汗的儿子,当然要隆重祭奠亡父,那么以刀划面是很正常的举动。
然而个人体质不同,有人脸上刀口愈合后可能看不出,也有人脸上会留下淡淡的疤痕。
实际上,这种习俗已经影响了中原,尤其在北地、并朔以及陇右、关中地区,常有百姓伸冤时为了表明决心,会在官府诉讼时剺面,地方官对此见怪不怪。
太子宇文维城巡抚陇右,知道这一习俗,燕王、魏王镇守幽燕、并朔,当然也知道,但如今在座的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却不知道。
这两位也不太清楚朝廷要采取何种办法,来有效解决草原的巨大威胁问题。
草原的威胁,必须解决,但想要根治很难,这是因为生活环境完全不一样,草原地区的经济基础与中原截然不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无法农耕的地区,生活方式只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中原朝廷用管理农耕地区的方式来管理草原,只会事倍功半,无法持久。
自汉以来,草原上的霸主一个接一个出现,永远也打不完,中原朝廷国力强盛时,还能主动出击,待得国力衰退,就只能退守。
若中原内乱,那就会被人趁虚而入。
远的不说,就说当年周齐相争,突厥成了两国竞相拉拢的对象,于是坐地起价,左右逢源。
以至于当时的佗钵可汗十分得意:“但使我在南两个儿(指周、齐)孝顺,何忧无物耶。”
时过境迁,现在是周国处于强势地位,但想要解决突厥(东、西突厥),却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功的,更别说灭了突厥,朝廷也无法实控草原太久。
草原上必然会有新的霸主出现,这是一定的。
宇文温采取的策略,一如后世沙皇俄国吞并中亚故事,打算以堡垒推进战术来蚕食草原,这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以及漫长的时间。
沙皇俄国吞并中亚,花了百年时间,宇文温本人不可能活那么久,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儿子继位后,能继续他的事业。
然而人死如灯灭,现在满口答应的儿子,将来即位后会不会把“老头子”的嘱托当一回事,届时已经变成“遗像”的宇文温管不了。
他只能尽可能做好安排,多给儿子们“洗脑”。
让儿子们意识到解决草原问题原来还有一种新方法,而不会被保守官僚带歪,为了节省开支,收缩防线,甚至连河套地区都丢了,结果到头来想省钱但花的钱更多。
堡垒推进战术极其耗钱,靠着在各堡垒地区圈地牧羊的收入,根本就无法填补修筑、维持堡垒群造成的巨大财政支出。
但从总体而言,只要把漠南地区(此时称为碛南,碛是大漠的意思)牢牢控制住,可以从根本上改善边防局势,如此一来省下的费用,其实比支出多很多。
把防线主动外扩,底线是阴山山脉一线(河套地区),最好能抵达大漠(碛)南沿,那么阴山山脉以南地区的州郡,就不会每年因为遭受外敌入寇而造成惨重的人员、财产损失。
如果把防线收缩到朔州(齐国长城)一线,那么每年的边军开支、边疆州郡的损失,加起来就会是一个不得了的数字。
这就是攻势防御和被动防御的区别,作为执政者,眼光必须看得远,当然,前提是国力撑得住。
如此执政教育,本来只需要太子参与,但宇文温为了以防万一,让自己的儿子们都接受必要教育,免得哪天太子出了意外,“替补”又得重新培养。
宇文温说着说着,一不留神就说了半个多时辰,眼见着天色已晚,便让儿子们回去休息,太子却留了下来。
因为他还有事要单独和太子说。
宇文维城拿出一个蒸汽机组模型,向父亲讲解螺旋桨推进装置的最新研制进展。
螺旋桨推进,是船只机械推进的必然发展趋势,但以目前的技术水平而言,想要实用化却很难——必须有动力足够强劲且耐用的蒸汽机作为动力源,带动螺旋桨。
要有耐用、低成本(相对而言)的变速齿轮组,以几种合适的齿轮比(变速装置),将蒸汽机输出的转速“放大”,让螺旋桨转得更快,产生更大的推力。
还要有耐用的主轴,确保将动力稳定可靠的传递到螺旋桨。
一头连接变速装置的主轴,会从船舱穿过船壳来到船外连接螺旋桨,这必然造成漏水问题。
虽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了人力驱动的螺旋桨推进装置,同步解决了主轴漏水问题,但蒸汽机驱动的主轴转速会更快,原有的密封装置无法起到作用。
所以,必须有实用化的密封装置,确保主轴在高速转动的时候,不会有大量河水沿着主轴进入船舱。
这一系列的技术问题都是难关,解决之后,船只的螺旋桨推进才能实用化,为了避免闭门造车,也为了集思广益,需要有人来牵头,集中大量技术人员进行技术攻关。
宇文温把这个重任交给了太子宇文维城,此刻,宇文维城便是向父亲介绍研制进展。
若有他人在场,见着如此情景,保不齐心中嘀咕:一国储君,不去关心天下大事,不去学习如何处理政务,反倒折腾起奇技淫巧来,此举会不会玩物丧志?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安排,他年富力强,身体健康,应该还能活很多年,那么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就随之而来:
“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太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