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上午,政事堂,三高官官就坐,天子亦在上首,堂中央平台上,几名吏员正在摆弄模型,这个模型是对捕鱼场景的模拟,主要是向天子和政事堂诸公展现具体的海上捕捞场景。
这种场景,是在场宰执们难以想象的,所以光靠文字叙述、草图描绘还不够,必须靠模型来展示。
以便向天子和诸位宰执表明,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宇文温决定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以便让更多的人吃上廉价鲍鱼(咸鱼),改善民生,但这种政策,却遇到不小的阻力。
海洋捕捞业,已经超过传统官员的理解范畴,对于中原朝廷而言,农业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毕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所以数千年来,历朝历代统治者关心的是如何劝课农桑、教化百姓,如何确保粮食产量,使得百姓有一口饭吃而不会造反,诸如出海捕鱼这种风险极大的事情,基本上没有涉及。
出海有风险,所以沿海地区渔民出海,基本上是在刀头舔血,对于传统的政治观念而言,劝人出海,就是让人送死,这是“不仁”。
劝别人出海,死了,留下双亲在家,孤苦无依,是为不孝。
那么,逼迫百姓不仁、不孝,非人君所为
其次,渔民出海,在海上做些什么事情,陆地上的官府是管不着的,而这些渔民很可能盘踞海岛为寇,要么在海上攻杀别的渔民,杀人夺财,要么驾船到别的沿海地区打劫,变成巨寇。
出了人命,苦主到官署哭喊,地方官要作为,却不知去哪缉凶,考核政绩时被上官批为“无能”。
不作为,万一苦主闹事引发民变,当官的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倒霉。
所以,渔民出海,对于官府来说会造成各种实实在在的管理、治安问题,按照官僚集团的一贯德性,那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禁海,把人都禁锢在田地里,好管理,轻松得很。
这样的政治惯性持续数千年,甚至形成了某种“政治正确”,所以要是有谁鼓励百姓出海,必然面对强大的阻力。
但这种阻力,在利益面前屁都不是。
官府不喜欢百姓出海,因为要为此承担的责任比收益大很多,也就是说形同“亏本”,可若是出海能给官府带来好处,利字当头,谁挡路谁就要死。
别的不说,以宇文温熟悉的明代历史而言,东南沿海地区的官绅,强烈支持朝廷禁海,但实际上东南沿海的海贸依旧旺盛,各大海商后台都是这些官绅。
如此奇怪的现象,说白了就是利字当头。
对于这些有能力做海贸的官绅而言,朝廷实行海禁,那么明面上就不可能收税,而且阻挡了正经商人涉足海贸,他们把持海贸通道,却不受海禁政策影响。
以海禁为门槛,将竞争者挡在门外,把海贸变成自己专营的财路,还能通过避税达到利益最大化,何乐而不为。
所以,什么仁义道德,在暴利面前和土鸡瓦狗没区别。
宇文温要突破官僚集团的阻力,推动海洋捕捞业,就得打好“利”这张牌,让朝堂诸公意识到,开展海洋捕捞业,虽然利润比不上做海贸,但对于朝廷而言同样有利可图。
这是于公,于私,大家私下也多了一条捞钱的门路,总不会有人嫌钱多。
当然,天子和宰执们在政事堂这种庄严神圣的地方谈“利”,显得太市侩,仿佛街头巷尾的小商贩和平民讨价还价一般,所以得换个名头,那就是谈发展海洋捕捞业要如何“利国利民”。
空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关于深化开展海洋捕捞以“利国利民”,有司准备了许多资料,将这几年沿海各地捕捞行业的发展情况做了汇总,并进行了近期、长期规划。
与此同时,沿海地区各主要海港所在地的州郡官员,也将当地民生、经济的发展情况以及税收情况进行总结,一并上呈。
与会诸公都已提前看过资料,所以即便之前对于海洋捕捞业一头雾水,现在都至少有所了解,而通过提前看资料,也让大家有充足时间思考问题,再在这次会议上提出来。
因为周国目前没有专门的海洋渔业管理官署,所以今日在政事堂进行讲解并接受质询的官员,以两洋市舶司官员及贸易公司人员为主。
模型摆放完毕,宇文温放下资料,开始听人讲解。
模型场景之一,展示传统的帆船捕鱼方式(单船),这种帆船可以是桨帆并用,也可以是单、双桅帆船,捕鱼方式和内河渔船一样。
模型场景之二,传统的多船捕鱼方式,一般是两艘船(可以是桨帆并用)拖着一张大网在海里捕鱼。
模型场景之三,新式机帆两用渔船(明轮渔船)的拖网捕鱼方式(单船),看上去和传统单船捕鱼方式相同,但双方所用渔网可是天差地别。
这一点,从模型上就可以看出来:传统渔船的渔网,比起明轮渔船的渔网,就像茶杯和酒坛相比,差距明显。
用蒸汽绞盘收放的新式拖网,无论是长度、宽度还是分量,都比传统靠人力收放的渔网大很多,而机帆两用的明轮渔船,虽然有耗煤量大的缺点,但比起传统渔船,可以更灵活的在渔场进行拖网捕鱼。
虽然新式拖网和传统渔网的材质相同,都是麻绳编织,在海里泡久了就会烂,必须经常晾晒,也就是所谓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但是因为有了新式织网机,新式拖网的价格不算高(相对),而且数量多。
一艘渔船可以配备多套拖网,每次出海归来,卸下鱼获更换新网之后,就能立刻出海捕鱼,换下来的拖网就在岸上晾晒、修补,实现“网停船不停”。
这种新式拖网,靠着人力根本就无法从容收放,所以,同样的人数出海,传统渔船和新式渔船的捕鱼能力天差地别。
综合考虑,算入各种成本,烧煤的明轮渔船出海捕鱼,所得利润明显比传统帆船(包括桨帆并用船)要高很多,而捕鱼量更是明显大增。
模型场景之四,新式机帆两用渔船(明轮渔船)的双船拖网捕鱼,这种捕鱼方式,所用新式船只不变,但用的却是大型拖网。
以模型来看,双船拖网捕鱼所用的大型新式拖网,比单船拖网捕鱼所用新式拖网大了至少三倍以上,其捕鱼效率之高显而易见。
虽然这种大型拖网也是用麻绳编织,且为了保证强度,用料更多、更讲究,所以造价偏高,但耐用度没见高多少,但对实际使用效果的统计数据表明,双船拖网捕鱼,盈利前景依旧不错。
最重要的是,捕鱼量暴增,由此增加的收入,比起增加的成本要高很多。
新式渔船是机帆两用,虽然造价不低,且烧煤、维护锅炉及明轮增加成本,但这些成本有效提升了渔船的航行能力。
新式渔船的活动海域,依旧在沿海各大传统渔场,并不需要进入深海捕鱼,所以耗煤量还不至于高到不可接受的地步,航行风险并没有增加。
而因为有了机械动力,渔船的灵活性增加,能适应更复杂的海况,捕鱼效率增加(还不算拖网的使用)。
有了机械动力辅助收放渔网,船只捕鱼满舱的时间缩短;有了机械动力“加速”,船只往返渔场的时间缩短,同样的打渔时间里(譬如三个月),新式渔船能够捕获更多的鱼,但船员数量却不需要增加。
虽然明轮在海上很容易损坏,但这种新式渔船用的明轮桨叶为木制,更换起来方便、成本也不算高。
所以,根据这两年的“试运营”,南北两洋贸易公司名下试航的新式渔船船队,确实能够在增加捕鱼量的情况下,带来更更多的利润。
前提是港区建设完善,有一系列的配套设施,其中包括廉价且量大的燃煤供应,以及维修船坞。
这本经济账算得很清楚,但不是政事堂诸公最关心的,诸位宰执关心的重点,第一是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后的管理成本,二是海洋捕捞业大发展后,朝廷能增加多少税收。
对于朝廷而言,第一个问题是支出,第二个问题是收入,如果入不敷支,就得从别的地方挪用资金来补缺口。
虽然周国如今国力快速增长,但家大业大开销大,到处都要用钱,朝廷财政没那么多余钱挪用,所以这趣÷阁账是必须要算清楚的。
虽然海贸大兴,朝廷已经有了一套体系来管理海贸,但海洋捕捞的发展,对朝廷的管理能力提出新要求。
为了发展海洋捕捞,就得扩大各地船队规模,那么大量渔船、渔民的管理,以及沿海地区、海域治安的维持,沿海地区官府之间的协作,都需要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构建一个相对完善的管理体系。
增加一套体系,意味着就要增加官员“编制”,相关官员的俸禄,也是一项开支。
各种投入,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沉重的财政负担,如果不能有对应的财政收入(税收),朝廷根本就无力维持这套管理体系,无法实现有效管理。
到时候失控的渔船和渔民,变成海寇袭扰各地,沿海地区治安恶化、民怨沸腾,这责任谁来扛?
对于政事堂诸公而言,是天子极力主张发展海洋捕捞业,然而真要闹出什么破事来,反正天子英明,肯定是没错的,所以责任就得“奸臣”来扛。
然而谁也不想当奸臣不是?
对此,相关责任人——两洋市舶司的官员,不急着念数据,而是将新的模型摆出来,以这个模型来带出自己的报告。
这个模型所展示的场景,很血腥,很刺激。
用宇文温的话来说,那就是:很红,很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