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营帐内,冯暄躺在榻上,医生正帮他换药,浈阳大败时一片混乱之际,冯暄差点被装神弄鬼摸营的周兵给砍死,也亏得部下奋力保护,才捡回一条命。
刚结束军议的冼夫人,坐在一旁看着医生帮孙子换药,见着冯暄身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没有半分不适的表情。
方才她在大帐里说“见过无数风雨”,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数十年来冼夫人和冯家一起走过风风雨雨,什么场面没见过,但如今的局势,确实和以往不同了。
北军居然攻入岭南了!
自永嘉之乱到现在,岭南都归于建康朝廷管辖,也就是所谓的南朝,北朝大军从未进入过岭南,这里可不是淮南州郡,北军骑兵可以从黄河一线直接突袭到长江边上,要长驱直入到岭南除非走海路,否则没那么容易。
北军出现在岭南,意味着中原局势即将大变,江州州治湓口到大庾岭南麓的始兴,已是超过一千二百里的陆路距离,周国朝廷既然有能力派兵翻过大庾岭,说明此次大举南犯是决议要灭亡陈国的。
位于长江南岸附近的建康,恐怕自身难保,当然,这不是北军第一次兵临建康城下,但这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位岭南的西江都护陈霸先,早已不在人世了。
建康如今的情况如何,大都督王猛语焉不详,冼夫人也没追问,毕竟江州沦陷之后,岭南和建康的可靠联系,只能通过海路来进行,一个来回要以月计,即便现在收到消息,也是至少半个月前的情况。
至于援军,恐怕是不会有了。
这和岭南数十年来发生的战乱不同,冼夫人经历过的战乱,都是岭南当地刺史野心勃勃,妄图对抗建康朝廷割据自立,官军很快便赶来平叛,火苗还没蔓延便被扑灭。
当年梁国的高州刺史李仕迁、陈国的广州刺史欧阳纥发动叛乱,都被她发兵抵御,会同前来平叛的官军一起,将叛军击败,而如今,官军怕是来不了,光凭她组织的俚、僚兵,能挡住如狼似虎的周军么?
但无论如何,她都要出来主持大局保境安民,让岭南百姓尽可能免遭战火荼毒。
“祖母。”换完药的冯暄要起身,被冼夫人制止,让他趴在榻上说话。
“二郎,你对周军的实力如何看?”
“祖母,周军来势汹汹,此次在浈阳,居然用数以万计的天灯来纵火,这可不得了。”
听得孙子这么说,冼夫人问一旁的冯盎:“三郎,你怎么看?”
冯盎知道祖母这是在考自己,认真思索了片刻答道:“周军有备而来,不取岭南誓不罢休。”
“何以见得?”
“天灯,孙儿也放过,其实没什么,只要有纸、竹篾便能做出一个天灯,关键是数量。”冯盎慢条斯理的说着,“做天灯需要纸张,做很多的天灯需要很多的纸张,岭南没什么大的纸坊,周军不可能现地征调。”
“唯一可能,就是他们行军时就带着这么多纸,纸价可不便宜,做出数以万计的天灯,其花费的不是纸,而是钱帛,对方如此大手趣÷阁,说明蓄谋已久。”
“为了攻破浈阳,不惜投入如此之大的财力,所以孙儿才说周军是有备而来,不取岭南誓不罢休。”
“还有呢?”
冼夫人继续考孙子,冯盎想了想不确定该说什么,冯暄开口答道:“周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拿下广州之后,恐怕...恐怕在他们眼中,我等岭南俚帅、洞主不过土鸡瓦狗罢了。”
“他们携百战之威而来,肯定不把岭南百姓当人,予取予夺、吸血扒皮、视同奴隶,到时候,大家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冼夫人对冯暄的眼界很满意,也不枉费她煞费苦心的循循教导,她看向若有所思的冯盎说道:
“二郎说得对,建康朝廷据有岭南数百年,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换了多少皇帝,大部分时间至少能和岭南首领们和睦相处,如今换了气焰嚣张的北边朝廷,挟一统中原的余威,恐怕只会想着奴役岭南百姓。”
“我们投降,再怎么都能混个一官半职,可新来的地方官,恐怕要在岭南敲骨吸髓,搜刮各种奇珍异宝,送回京城讨好皇帝、权臣,你以为到时候倒霉的只会是百姓们?”
“当年,梁国朝廷缺钱缺粮缺奴隶,派人到岭南借招抚封拜之名,召集各部落首领到高要参加会议,设伏擒杀,你们的外曾祖和外叔公,就是那时惨遭杀害!!”
“梁军仗着兵力强大,四处攻掠俚人村寨,抢光、烧光、抓光!”
“多少人沦为奴隶,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带着青壮躲到崇山峻岭之中,修筑堡寨与梁军周旋,历经大小战事数百,不断袭扰梁军粮道,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才让梁军知难而退,派使节来求和。”
“你们以为建康朝廷之所以和岭南首领们有商有量的,是善心大发么?不是,是因为我们岭南百姓能自强!人不自强天难救,换做如今亦是如此!”
“不要光想着投降保家业,那样什么都保不住,我还未嫁与你们祖父时,便随同兄长们在各处险要之地修建堡垒,让建康朝廷知难而退,让他们冷静下来,愿意有商有量好好说话,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现在呢?另一个朝廷打来了,他们连战连胜,不把岭南首领们放在眼里,一旦就此拿下广州,随之而来的,就是当年的惨剧重演!”
“到时候,倒霉的不光是百姓,还有各地首领们,中原有句俗语,唤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以,不能因为敌军势大,就起了投降的心思。”
“在平地打不过,那我们就把寨子烧了,把人和粮食、牲口都迁到山里,坚壁清野,让周军在岭南抓不到一个民夫,抢不到一粒粮食,守着几个孤城,每天都要被我们袭扰!”
“就这样耗下去,耗到他们守不住为止!”
冯暄和冯盎不住点头,祖母年过花甲,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并且说的道理很容易明白,先前因为周军势大颇有畏惧的两人,如今意志坚定起来。
冼夫人絮絮叨叨和两个孙子说了这么多,一是教诲晚辈二来也是提醒自己,决不能因为痛惜自家兵丁的伤亡,就让一头嗜血凶兽进入岭南为所欲为。
“你们可知,周军主帅宇文温有何名号?”
“孙儿不知。”
“二郎,你去过江州,听说过独脚铜人的故事么?”
听得祖母发问,冯暄回想了一会,悚然动容:“莫非这宇文温...”
江州隔江西北岸是周国地界,江州百姓对祸害自己的周国一个“独脚铜人”深恶痛绝,编排出许多故事来消遣,这种故事随着南来北往的商旅传到各地,冯喧数次过江州去建康,免不了听到相关传言。
“正是!我听王都督说过,此人为周国的黄州总管,所谓总管也就是陈国的都督一类,祸害江州百姓不浅,所以得了个独脚铜人的名号。”
说到这里,冼夫人面若寒霜:“独脚铜人嗜吃人肉,不但生性凶残而且十分好色,我,已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这等恶鬼祸害岭南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