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日便是清洗的最后一日,天色将明之时,沉寂了大半夜的帝都皇城忽地被彤云笼罩,伴随这不祥的预兆紧接着一则消息从廷尉之中传出——先帝宠臣右卫将军韩子高被告谋反,于廷尉之中畏罪自尽。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满城哗然,百姓无不为之扼腕叹息。
与此同时,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自北地归来,缓缓驶向了建康城的清溪门。
清晨溥雾已散,晨曦之光已然照出不远处城墙坚实巍峨的轮廓,其上“建康”两个大字清晰可见。
车帘掀开,其间露出一张凤目清朗、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的脸来,男孩子望了望不远处城墙上的大字,忍不住欢喜道:“卿哥哥,你看,这就是建康城,我们已经到建康了。”
坐在马车中的还有一位身着乌衣的少年,“少年”墨发披垂,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唯有一双眸子沉寂得好似惊不起一丝波澜。
听闻男孩子这一声,“少年”才轻启唇瓣,喃喃道了一声:“建康?”
“是是,这里是建康,到了建康,卿哥哥你就可以回家了。”男孩子有些兴奋的说道,“我曾听人言,这建康城傲居长江,古来自成一脉王气,战国之时,楚威王灭越,便在那虎琚龙盘的石头山下埋了黄金千镒,以此来禁锢这王气,后秦统一天下,秦始皇亦深忌这王气之说,所以又在这城中凿出一条河来,以绝龙脉,而这条河便是建康城中最为出名的秦淮河,卿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秦淮河?
“少年”的眸子中终于有波光涌动。
男孩子又继续道:“听说这南人最重清议风华,名士之风度,这里的人也崇尚文词风流,而轻武,特别讲究什么柔弱之美,尤其是那些士族表现的更为突出可笑,每每出行,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整个城内,无一乘马者,所以在候景攻进台城之时,这里的士大夫们个个都变得羸弱不堪,将士们也不堪一击,候景仅用八千兵马便灭了整个萧梁,取而代之。”
男孩子不过是以最为平常的语气陈述着有关前朝灭亡的事实,却不想“少年”的目光好似破碎一般激荡起来。
“候景?萧梁?”她喃喃的再次重复了一遍,忽地也打开车帘,从中走出来,望向城墙上那两个好似被战争洗礼过颇有些沧澡岁月痕迹的大字。
记忆瞬间如潮水般袭来,她的眼前似乎也不再是这般春华明媚般的美景,她的记忆停止在了候景城破的那一日,那时的建康城远不是她今天所看到的样子。
太清二年,候景在寿阳起兵,太清三年,在废太子萧正德的里应外合之下,候景带八千兵马过江,终至攻破台城,在围城的一百三十多天里,城中数万士民或烹煮,或死于他的屠刀之下,那时的建康城可谓‘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就连梁武帝都被其饿死于城中,她的家族自然也不例外。
正所谓“崔芦李郑,王谢袁萧”,无论是南地还是北地,陈郡谢氏都是极其显赫的顶级世族,可谁又能想到,因为一桩被拒绝的婚姻,一个被誉为“天下门阀,世族之望”的百年公卿世家会惨遭灭门之祸呢?
而这一切的罪魅祸首竟然皆是因为她。
身为陈郡谢氏的嫡长女,她有着最为尊贵的身份和与身俱来的傲气,不与寒门士子联姻,永远避离于皇权之外,保留着世家的实力与底蕴是她自幼所承的家训,她亦谨遵着这家训,所以在候景向梁武帝提出与谢家联姻之事时,她毫不犹豫的表示了拒绝,且以自己对未来可以大致预测到的一些走向,劝梁武帝将候景赶出大梁,可谁知年老昏聩的皇帝并不听劝,反而屡屡给候景加官进爵并送去钱财物帛加以安抚,以致于候景的军政势力以及军需储备物资日渐宠大,直到最后可以高喊“清君侧”反判的地步,
然而直到这一步,梁武帝仍旧未引起警觉,竟然对高举反判大旗的外来客再次加以赏赐安抚,祖父眼见京城就要落入贼人之手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只得以武帝最宠爱的侄子萧渊明设计,借东魏权臣高澄之手诛杀候景,却未想此事竟然不知被谁传至了候景耳中,事情败露,候景大怒之下发动叛变,召集数千兵马攻进建康台城。
建康士族素来养尊处优,不问世事,在候景的暴虐袭杀之下,竟然毫无抵抗能力,很快建康台城沦陷,他的家族与南地的诸多世族一起遭到了候景狠虐的报复。
控制住太台之后,候景挟天子以令诸候,所下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将王谢二家族诛。
那时的她在家族长辈们的掩护下,带着幼弟幼妹们逃亡,好不容易逃离建康,想要与北地的另一支族人汇合,不想在途中……
“凤凰,我记得你说过,现在的陈国建立十数载,如今已历经了四位皇帝,现在所在位的便是安成王陈顼,是么?”
凤凰是男孩子的小名,乃是原身的母亲所收养的一名部曲,三个月前,原身的母亲骤然去逝,便是这个男孩子带着她一路从北齐之地逃往建康,两人之间早已磨出了姐弟一般的亲情。
“是是,卿哥哥,你终于记起来了,现在陈国的皇帝正是安成王陈琐,听说他还是篡的自己侄儿的皇位呢!”
“那陈国的第一位皇帝是谁?可是陈王陈霸先?”少年又问。
“是,陈国第一位皇帝就是陈武帝陈霸先,是他带着陈氏的兵马彻底摧毁了候景的暴乱势力,南地的臣民都奉为他为明主明君,所以他便明正言顺的取代了萧梁称帝。”
果然如此,好一个“明正言顺”,好一招“黄雀在后”,借候景之手灭世家,再以“平叛乱”之名诛灭候景,既清除了后患,又赢得了美名。
这样的好主意,恐怕也是他想出来的吧?
谢玉卿伸手抚了抚胸口,从最初的疼痛到最后的无知无觉,她的唇角再次弯起了一个弧度:定是上天都看不过去,所以才让她又重生归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