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他。
那张久违的脸庞上,曾经属于少年人的青涩悄然褪去,变得沉稳和内敛。穿着黑衣的风衣,长身玉立于雪地之中。
是翟逸。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抬脚朝我这里走过来。
“你是谁?”杰弗里问道。
翟逸依然用英语不徐不疾地回答道,“我是她不能接受你的理由。”
周围出现一小片哗然。不光是杰弗里,就连郑恩承也在目光向我求证。
我咬咬嘴唇,回应道:“是的。”
“我不相信。”杰弗里道。
他知道我没时间谈恋爱,于是我道:“今年九月份才……”
“我们是旧相识。(Wea
eoldacquai
ta
ces)”翟逸说,“从13岁时就认识了。(Si
ce13yea
sold.)”
我没有否认。的确,我们14年前就认识了。
我看了眼杰弗里,点头道:“很抱歉,杰弗里。我不能接受你的玫瑰花。”
杰弗里蓝色的眼睛终于黯淡下来,他转过身,一只手倒提着那一束玫瑰花,失望离去的背影显得孤独而落寞。正当我抬眼目送他之时,他突然回过头来,用中文问我:“我知道你在骗我。你只是不想接受我对吧?”
这下能听懂的人,就只剩下了我,郑恩承和翟逸。他俩彼此对视一眼,流露些许尴尬,复又移开视线,都看着我。
这道题,答“是”或者“否”都是错的。
我正要开口,杰弗里又道,“我不相信你能忘了他。那个送你埙的人。”
“你说的对,”我用中文回复他,也同样是说给翟逸听,“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他。”
杰弗里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似是要把我的样子记住,或者忘掉。他突然深吸一口气,挪开了目光,“再见,特蕾莎。”
“再见。”我在心里默默地道。
杰弗里走后,围观的人才慢慢散去。只剩下了我们三个。翟逸看了郑恩承一眼,朝我微笑着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怔怔地回复道。
这个场景太像是在做梦。尽管我清晰地看见自己在说话时呵出的白气,感受得到刮在脸上的风和落在肩头的雪。我恍然觉得,这一幕曾在梦境里出现过。
翟逸来找我,我身边站着一个男孩子。站在我身边的那个男孩子面目模糊,但我却清楚地看见我面前站着的人是翟逸。老友重逢,他轻易就跨越了岁月在我们之间建立的阻碍,微笑着跟我寒喧。
而我却反应迟钝,但我尽力表现得落落大方。因为郑恩承还一言不发地站着我身边看着呢。
我指着郑恩承跟他介绍道,“郑恩承。我在UCL的好朋友兼同窗。”
“翟逸……”而介绍他,我只说了这一句,便顿住,想了想又道,“发小。他现在……”
郑恩承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挑了挑,因为在我的故事里,虽然用的都是字母代称,但是根据刚才和杰弗里对话暴露出来的时间线,我想他已经猜到了,翟逸是我说起的“Z”。
“我在UOE(爱丁堡大学),博一,读牙科。”翟逸轻轻接过我的话道。
他俩轻轻握了下手,不知为什么郑恩承突然灿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说,“我追过特蕾莎。但是没成功。”
“是吗?”翟逸仍然微笑着,“我也是。不过,那个时候她还不叫特蕾莎。”
“你们……”你们当着我的面聊点什么不好?我简直郁闷。
两个人听我开口,齐刷刷地看着我,问:“你想说什么?”
“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我说。
“Hey!”郑恩承拉住我,看了眼一旁的翟逸,“别走啊。”
我牵动嘴角朝他笑了笑,“我要回去陪儿子了。”这话主要说给翟逸听的。
平时在校园里,我就算说起,也只说“Pokemo
在等着我了”之类的话,其他同班同学有的听了,还以为Pokemo
是我的男朋友。
翟逸听了这话,原本波澜不兴的脸庞果然动了动,他望向我,斟酌着,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什么?”我怔了下。
“我说……我可以去你家做客吗?”翟逸问。
“可能不太方便。”我说。
翟逸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失落,他勉强朝我和郑恩承笑了下,“那算了。我自己在伦敦逛一逛。”
郑恩承瞥了我一眼,然后道,“你自己逛?”
“嗯,来英国这么久了,我连大本钟都还没有看过呢。”
“不会吧……”郑恩承讶异道,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状,“哦,我忘了,你在爱大上学。爱大在苏格兰首府爱丁堡市,坐飞机过来恐怕得一个小时吧?”
“我是坐火车过来的。”翟逸朝他笑了笑。
“坐了多久?”郑恩承问。
“也就五个小时。”翟逸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投射在眼前那一小片雪地上。
“算上你来到这儿的时间,你是从昨天夜里开始坐的吧?”
“嗯。”
“这大雪天儿的,可不容易。”郑恩承长嘘短叹道。
翟逸显然听出了郑恩承在帮他说话,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我听了暗暗气结。一个皇城土著,关于雪,你什么样的大阵仗没见过?伦敦现在下的这个程度,充其量也就是“毛毛雪”了。
“我可能,真的没时间陪你去逛伦敦……”我对翟逸说。
我只想在玛德琳今天的看护时间结束之前赶回去。公寓里有暖气片,给我一本书,给金琦一盒蜡笔,外面下着雪,屋里是暖和而惬意的时光。
“我可以不逛的。”翟逸说,“如果你肯邀请我去你那儿做客的话。”
我叹了口气,问他:“回爱丁堡的机票买了吗?”
“特蕾莎,”郑恩承忍不住道,“人家刚来,就跟别人打听什么什么时候走。你这可不是华夏的待客之道啊……”
“我……”我嘴角翕翕,终于还是没想出什么说辞来反驳,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帮着翟逸了?
翟逸摆手道,“没事,没事。”他看了我一眼,“说明特蕾莎没有把我当客人。”
我怔了怔。听到他叫我“特蕾莎”,我总觉得怪怪的。事实上,这是我到英国之后唯一的名字。大概是因为翟逸和特蕾莎这个身份之间从未有过故事发生吧。
郑恩承冲我们挥挥手,“我要进咖啡馆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还站在门口。你们就换个地方约……叙旧吧。”
我给了他一记眼神杀,而他浑然不在意,一面发出爽朗地笑声,一面拉开咖啡馆的门。混着咖啡香味的暖热气息只感觉到短短地一瞬,随着他关门的动作,把我们俩留在了外面的冰雪世界里。
“我……”我先开了口,对着翟逸道,“我要去推车。”
“我陪你。”翟逸说。
等取到车,他便道:“路滑,我来帮你推吧。”说着,他不由分说便抓过了单车的把车,我便默默退到了一旁,稍稍落后他半步。
我俩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已经出了校园。他才抬头看了眼正在飘雪的天空,“记忆里上一次有雪,有你,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是啊。我在心里轻轻道,学着他的样子抬起头来,静静看着那些簌簌而落的雪花。
“十年。”他重复道,“时间真可怕。”
我忽而想起他喜欢的陈奕迅的成名作《十年》里有一句歌词,正适合当下,“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翟逸眉头微动,有一片雪花落到了他的睫毛上。过了片刻,才掉落融化,他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十年之前,我已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一时间,我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我和他站着静静聆听了一会儿雪落的声音,然后再次迈开步伐。
“饿吗?”他问我。
“有一点。”我说,然后反问他,“你呢?”
“饿。早饭就没有吃。”他说,“但是这里的食物太难吃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说,“一会儿回家了,我可以做顿S帮菜招待你。”
“Really?”他惊喜道。
“嗯。”我说,“我那还有几瓶糖桂花和……”
“你从哪里买到的这个?”他惊讶地问道。
“是……”我抿抿嘴,“是念珠寄给我的。”
沉静了好几秒,翟逸才应了一声,“噢。”
我和他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问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哪件事。但我想,无论指哪件事,答案都毋庸置疑。
是的,我知道。我朝他点了点头。
他唇边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作为当事人,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做下的混帐事的。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是场梦,或者是被什么人给设计了。但我一直没有等来预想中的要胁与恐吓。等来的……反而是个比要胁与恐吓更令我觉得震憾的真相。”
我喉头紧张地咽了咽,突然觉得念珠有可能告诉他的,跟我想见的不太一样。
“真的是你,对吧?”翟逸看着我,“琦琦他是你和我的孩子……因为你和我,同时被你小舅舅……被司徒阙设计了,所以你不得不离开陈羽尧,抛下一切独自漂泊异国……你就是为了把孩子给养大。”
错了!全错了!
怎么会是这样。“琦琦他是……”我止住了话头。
念珠竟然摆了我一道。
如果我道出琦琦的身世,那就是承认了他和我没有血缘。翟逸凭一纸亲子鉴定就可以从我这个养母手里把孩子接回到身边。我系单亲,养母,且陪伴孩子的时间少,这些事实注定了一旦发生这种争夺抚养权的情况,我不占任何优势。
可如果我不说,翟逸会以为,以为我就是……就是琦琦的生母。
我停住脚步,语气认真:“琦琦,是我和陈羽尧的孩子。请你不要误会。还有,我一年多以前,才离婚。暂时还不想……不想发展新的恋情。”
我一瞬间不想继续带着翟逸过去了。可他却点点头,“我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稍安,刚想开口,却听见他道,“刚那些,都是念珠跟我说的。但是,我一个字也不信。而你刚才说的……”他淡淡地掠了我一眼,“只有后一句,我信。”
我心中警铃大作,忽然间觉得翟逸成长的速度令我陌生。
“我知道不是你。”他说,“听念珠那么说,我才确定了,那天的人……,是她。”
“你为什么要领养琦琦?”他问我。
“因为……帮念珠的忙,还有就是,就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说。
“就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吗?”翟逸深深地望向我。
“没有。”我眼睛眨也没有眨地道。
“你撒谎。”翟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