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在即将迈入十二岁那年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也姓金。
这么多年以来,急雨一直没想过,自己其实是随了父姓。
金铭海接回了急雨。
当然,以金铭海不会贸然认亲。在此之前,他曾偷偷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在看到结果时,他的一颗心终于落定,但同时又滋生了诸多复杂难辨的情绪,令他有些怅然。
他很怕急雨会到他面前询问她母亲的事。
孩子有知道的权利,可他还没有想好跟这个半大的女儿如何说起。
所幸的是,孩子好像毫不关心这件事,一直没有来问过。
急雨被父亲金铭海接到了S市。
因为英语的弱势,转进九中,金铭海颇费了点工夫。
初二的暑假,急雨报名了校外的英语补习班,想借此进行恶补,不愿它将来成为升学考的拖累。
金铭海去外地出差两周,于是给急雨预留了生活费。
急雨没有推辞,只问他:“爸,这次还是海南吗?”
“这次不是”,金铭海夹着公文包在玄关处换鞋,“这趟去厦门。”想了想,问她:“你有什么想要我给你带回来。厦门的花生酥怎么样?”
“爸,不用。”急雨连忙摆手,见金铭海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于是补上一句:“听说厦门的珠绣很有特色。要不……”
“好!没问题!”金铭海立即满口答应,“保证给你带回来!”
“谢谢爸。”急雨说,“路上注意安全。晕机药放在你公文包内侧。你记得上飞机前吃。”
“好好好。”金铭海很是感动,这个女儿跟自己虽不大亲近,但从来不让自己操心。不管怎么说,把她接到身边,绝对是这些年来最正确不过的一个决定。
金铭海确实不用担心这个女儿。
急雨在用钱方面很节俭,基本属于该买的东西必买,不该买的东西绝不在摊位前多作留恋。她很少主动问金铭海要钱,也全因她的精打细算,根本花费不掉太多。每次给到她的零用钱都有富余,然后她就拿了户口本去银行开了户,悉数存起来。
高中毕业时,她曾去一次性查看了那些钱的数目,她不知道,在学生中自己俨然算是一个小富婆。
金铭海出差了三天的一个午后,急雨在厨房煮了一锅酸梅汤。
急雨舀了一口尝了尝,觉得口感微涩,于是又加了一匙蜜进去。刚用汤勺搅了搅,就听见门铃响了。
急雨放下勺子去开门。
翟逸看起来比之前要稍微黑了一点。可能他属于“晒白皮”,这点跟陈羽尧有点像。他和家人度假一趟回来并没有明显的肤色变化。
“快进来。”急雨说,“鼓浪屿好玩吗?”
翟逸进了门,朝她扬了扬手里拎的两盒东西,“喏,这些就算是游玩证明了。给你的。”
急雨看了一眼,连忙推辞:“别这么客气,真的不用,拿回去吧。”
翟逸自然不肯:“特意给你带的。”
“这……”急雨为难地说,“我吃花生会发红疹,所以……”
翟逸当即醒悟,“哦,是这样。这都怪我,事先没有了解到这一点……”
“不,不是你的错”,面对翟逸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责的绅士风度,急雨心生赞赏之余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是我对花生过敏,怎么能是你的错呢。充其量算……花生的错。”
翟逸“扑哧”一声笑了。
急雨也笑了:“我煮了酸梅汤,你要不要喝一碗再走?”
“好啊。”翟逸爽快地应了声。
急雨去厨房朝锅里最后加了勺桂花,正要盛起时听到翟逸说:“你盛出来先帮我晾着,我马上就回来。”
“啊?”急雨伸出头,就见到门在翟逸身后半掩。
她把酸梅汤盛出来放在桌子上,翟逸这时已重新折了回来,手中又换了盒东西。
“你这是……”急雨瞪大眼睛。
“厦门的另一特产——柴烧铁观音。”翟逸笑着解释:“你家有茶具,我想你一定有喝茶的习惯。”
急雨不由哑然。
茶具其实是金铭海附庸风雅买的。结果附带买来的一堆品茶鉴茶的书,翻过几次后,就成了急雨的课外书籍。
跟翟逸做邻居这么久,她多少对翟家有些了解。
翟逸的爸爸是本地的知名艺术家,据说以前曾做过大学教授,想来喝茶是他的爱好。而翟逸送来的这盒茶叶,很可能是翟家厦门行时翟教授给自己买的。
“这我不能收。”急雨说,“你看我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你出去玩还给我带了花生酥,已经很有心了,这样就够了。”
“我们除了是邻居,也应该也算得上是朋友吧?”翟逸说,“而且你还在我刚来这里时帮过我。这点小礼物算得了什么?”
他是说停电的那次吧。急雨想,如果是这样的,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因为换了谁面对一个敲门声都透着礼貌,看起来教养十分良好的少年陷入窘境,都会施以援手的。
可能很少有人拒绝他的好意,翟逸觉得有些无措,余光瞥见了桌上的酸梅汤,不禁脱口而出:“你要是不收,我又怎么好意思喝你的酸梅汤?”
话一出口,他面上现过一丝窘迫。
你不要我的东西,我也不能再要你的了。这个举动,自己就像执意要送出礼物的小孩子。接受不了对方不领情。
自己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一碗酸梅汤换一盒铁观音是不是太占便宜了?”急雨笑着问他。
“不,不会!”翟逸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一个是用钱就能买到的,而你这碗酸梅汤是花了精力熬的,如果说占便宜,应该是我才对。”
绅士的品格,总是会让人如沐春风。
急雨觉得换个心志不坚定的人,都会被他的风度给惯坏的,“那你就,多喝点。”
“没问题。”翟逸愉快地回应她。
酸梅汤盛出来不久,还烫得很。于是急雨又把空调调低了两度,一面和翟逸说着话。
“这个暑假还剩一大半,你还有别的计划吗?”
“没有了。玩也玩了,得去练琴。”翟逸说。“今天,是我最后一天逍遥好时光。”
急雨笑了笑,没有说话。
“要不要等下一起去滑旱冰?”翟逸提议道。
“不了,我不会滑。”,急雨摇头,“而且我下午得去补课。”
“补什么?”他想了想,“英语?”
“嗯。”
“呃……”翟逸觉得英语真的没有什么补习的必要,觉得只要积累一定的词汇量搞懂几个语法定式,完全没有任何难度。
英语实习班,无非也是布置了一堆试卷和词汇任务,让学生自己做。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你去补习班不如我来帮你补——毕竟,我是个中考过来人。”他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更知道考些什么。”
急雨知道他是以英语满分的成绩考上的一中,中考分数一下来,九中的光荣通稿栏就张贴了这一消息。
但急雨不想麻烦他,“你不还要去琴房练琴么?”
“……也对”,翟逸捧起碗吹了吹,“好像可以喝了。”
“味道怎么样?”急雨问,“需要再加糖吗?”
“刚刚好。不用。”翟逸说,“正宗老酸梅汤的味道。我小时候去奶奶家,喝过一回。”
急雨笑:“这么高的评价?那我是不是还要再盛点给你带回去给叔叔阿姨尝一尝?”
“你自己还够不够喝?”翟逸看来是真心喜欢喝。
急雨连忙道:“当然够,煮了一大锅呢。”
送走了翟逸,急雨也喝了一小碗,然后把剩下的酸梅汤冷却后密封好,放进了冰箱。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太阳西斜,但光线依然强烈。急雨撑着一把小小的遮阳伞,拎着书袋准备坐公交车回家。
然而却在公交车快要到来之际,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路对面闪过。
是他!
急雨一向信得过自己的视力。连忙跑到人行横道口,焦急地等待绿灯放行。
身影已越来越远,而红灯却似乎漫长到没有尽头。眼见对方坐进了一辆白色的车内,急雨心不由一沉,恨不得此刻生出一双翅膀来。这时红灯终于到头,刚刚变换成绿色,急雨就抬脚朝对面奔去。
然而一长声尖锐的喇叭声从右边啸起,急雨看见一辆黑色的私家车朝自己这个方向驰来,根本避闪不及。
完了!
急雨僵直着身子,脑海中只浮现这个念头。
突然一股强力将她推到一边,急雨重重摔倒,手肘擦到地上,片刻后火辣辣的疼。
急雨顾不上察看伤势,连忙起身,回身而视。一个穿浅蓝色裙子的女孩委顿在地,神情痛苦。而她的背包也扔出云几米远。急雨觉得她面容十分熟悉,脑海中转了片刻,终于想起——是曾在洗手间解了她燃眉之急的那个女生!
她又救了自己一回!
“谢谢你……你等等,等着我!”急雨惊魂未定,有些语无伦次,但大脑却在短时间内镇定下来。她朝着横亘在前方的那辆肇事汽车跑去,及至车旁伸手在驾驶人那侧的黑色玻璃车窗上叩了叩:“你撞到了人。”
片刻,车窗徐徐降下,急雨看见了一张戴着墨镜的白皙面孔。
刀刻般的挺立鼻峰,薄薄的嘴唇,雪白而略尖的下巴。
急雨强抑下险些溢出喉咙的惊呼,顿了顿方艰难吐出几个字:“小舅舅。”
急雨怔愣间,司徒阙已朝她摆了摆手,她退后了几步。
“小雨”,司徒阙从车上下来:“还愣着干什么?——帮忙把人弄到车上送往医院!”
“哦,哦,好。”急雨回过神来,她跑到女生身边,试图将她小心扶起,结果刚一使劲,女生就痛得“哎呦”一声。
“是不是伤到了骨头,用不上力……”急雨吃着劲扶着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看女生这个样子右腿八成被撞断了,心下愧疚,身子一倾,差点连同女生又摔回到地上。
“我来。”司徒阙快步走了过来,从急雨手中一把将人接过。
略一施力将其抱起,朝着车子走去。
急雨见状,弯腰拾起女生的背包加快步伐,先于他们到了车旁,把后方的一侧车门拉开,司徒阙弯着腰把女生轻轻放下,让她躺在后面。
这时,急雨才想起,刚才其实应该打给120。
她看了看司徒阙,猜想他有否有手机在身,而这时听到司徒阙用轻和的口气道:“对不起,让你受伤了。现在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先忍一忍。”
“嗯。”顾念珠轻轻点了点头。
“小雨,你坐到副驾驶来。”司徒阙吩咐急雨。
“哦。”急雨依言坐进了车里。
“谢谢你。”
急雨打破了车内的安静,回过头对女生说。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帮自己了。
对急雨而言,她简直是天使一样的存在。
女生虚弱的摇摇头,没有作声。
司徒阙也偏过头来:“是啊,真的要谢谢你。不然,受伤的就是小雨了。”
急雨一怔,随后连忙补救似的说:“他的意思是……是……”还未想好合适的说辞,便听到女生轻声问道:“原来你们认识啊?”
司徒阙没有说话。
急雨只好如实相告:“我叫他小舅舅。”
到了医院之后,她又帮着司徒阙把女生抱进了电梯。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急雨顿了顿,轻声提醒她:“厕所里……”,她补充道:“九中的厕所里。”
“哦,是你啊。”女生苍白地笑了笑,她想了起来。
“我叫顾念珠。”
司徒阙瞥了一眼过来。
“你的名字真特别。”急雨见司徒阙并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也不敢擅做主张,只递出自己:“我叫金急雨。”
司徒阙挂的是专家号急诊,她们很快就见到了医生。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顾念珠的右腿小腿骨折,打上石膏后还需要住院一周观察。
急雨问她:“你家里电话是多少?我通知下你的家人。”
顾念珠看见了她右肘,不由急了:“你的伤口……你也赶紧处理一下。”
“没错,小雨。”司徒阙说,“你去找护士帮你给伤口做止血消毒,回头医药费我一起去结。”
急雨只有照做。
其实一路上她都想问那个人的事,可直到现在,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等到急雨回来,两个人已经去了病房。
急雨向护士问了病房号,到了时候看见顾念珠正在喝水。
“他呢?”急雨问。
“谁?”顾念珠片刻后恍然大悟,“你说你小舅舅……他已经走啦。”
“走啦?”急雨下意识地喉咙一紧,“那怎么能行?”
“他说他已经付了10天的住院费……虽然我说我自己有钱,但他……”顾念珠顿了顿,“有人打给他,他有急事所以不得不先走。”
顾念珠言语间透露出的维护理解之意,令急雨有些诧异。
严格说起来,司徒阙是令她受伤住院的肇事者。不过目前看起来,司徒阙留给她的印象甚佳。
急雨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全然没了必要。
然而接下来她才意识到,司徒阙走了,她则变得责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