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安静异常,不复刚才众人围坐的欢声笑语。
苏长庆倚在自己房门前晒太阳,不知颜玉是不是躲在里面,只他一个人懒懒地靠着,手里把握一块黑乎乎的药材,看着我诡异地笑。不等我反应便转身闪进屋内,轻轻掩了门阻隔一切。
厅里一如我所想象的静,三个男人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全都端坐椅中沉默不语,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像三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赫德拉姆坐在门边左侧的位置,见我进来习惯性地站起,听到胤禛的闷哼声望向我身后,站在椅边待我走进去坐到主位的右首方才坐回椅中。
仍是静,仿佛我的到来没有意义。
随手拿起胤禛的茶杯已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未见飘浮的嫩绿叶片,浅褐色汁液晃动在轻薄的白瓷杯中。凑近鼻端仔细分辨,掩饰地挡在唇边藏住笑,杯子已离了我手用力放回桌上。
这个小苏还真不是一般的坏,好在有他这股子勇于挑衅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不然我还真怕胤禛心里那股憋不住的怒气无处发泄,幸好还有苏长庆这个不着调的大夫,帮未来亲家公先寻了一条泄火的捷径。
大承气汤么?这个味道很有些熟悉。
曾经在海上的日子,小苏曾煎过这样一副给重病的船员,因为功效奇特故而仍是深有印象。据说专治因阴衰热胜所致的厥症、痉病或发狂,另有一方只需再加上几味药材,便主治男子伤重、瘀血不散、上攻心腹、闷乱至死者。
貌似与上回所闻味道有些差别,或是因为时间久远我记不清了,再或就是我的嗅觉不如从前。总之,这一味……给胤禛?
唔,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挽儿还好么?”胤祥打破僵局,先丢了个问题给我。
“好?”望着茶杯装作回想,苦笑,“说是要绝食抗议吧,她一直哭我也听不懂说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弘晖还在哄。”
又是那种不明其义地哼,好像喉咙里生了草。我忙低下头抽出帕子缠上指尖,紧紧地攥在手里。
那一声哼之后,说出的话虽是情绪不高倒清晰可辨,能隐约感受到话语之外那份隐忍的莫名愤怒。“当真忘了自己身份,饿饿也好,让她想想清楚。”
他不在乎?要是真不在乎,估计也不用理我了吧,何必支着耳朵听呢,就像我现在这样。
“爷说得是。”其实我还想说:随她去吧,能想清楚最好,真要想不清楚就当省了粮食,今后也不用再烦他操心了。
可是我怕,怕他在人前不止失了做爹的面子还被自家女人拆台,更怕他真的急起来没了退路。
厅里又是死静的沉寂,好像除了我,这里已经再无他人。
虽说我和小赫很熟,可是这种时候我家爷不说话,我是断不能越了他去。男人的面子啊,比天大比海深,何况还是在他气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时候,更是在他眼中的外人面前。
突来的两道离座声同时响起,走向房门的小赫定了定身形,头也没回迈步出去。
胤禛站在椅前视线跟在小赫身后,茶杯猛地摔到地上发出清脆响声。我忙跟着站起来抖开帕子凑过去,他倒甩了袍摆重又坐回椅中。
“就他这样还想娶爷的女儿?”
脑仁儿疼,疼到想笑。
看了眼同样忍着笑走过去掩门的胤祥,蹲在他腿边轻轻扫拭溅上袍摆的药渍,尽量小声地提醒,“爷,是咱家闺女想嫁,人家没说过要娶。”
“没说……”胤禛冒着火的眼睛仍盯着那两扇已然紧闭的门哼了一声,“那是他不配!不想,不想他看什么,一点忌讳都没有,他不明白自己也就罢了,还不知道挽儿是什么身份?本王府里的格格,那是他能随便看的。他拿什么娶,他凭什么娶!”
一向低声慢语自制力极强的人,竟然越说越急,越说声音越大。估计这院里的人只要有心,都能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他的话句句在理,可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分明就是在和自己较劲找别扭,嫌气受得还不够。
哥啊,是不是有那么句大俗话叫男人更懂男人?我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你来救个场吧,至少先让这位爷回家,别在这儿自己给自己添堵了,年纪已经不小了,别再气出个好歹。
胤祥仿佛接收到我内心的呼唤,端了茶杯慢步踱到胤禛左首位的椅中靠坐进去,敲敲扶手慢悠悠地开了口。“嫁了也好,省心,让她折腾别人去。你也学学我,能多清静一天是一天。”
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低垂的笑眼已朝我看过来。
恍然大悟!
这是劝人还是挑事儿啊!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真想问一句,他是把胤禛当兄弟看呢,还是当成自家妹夫?更想大叫一声,劝人罢了,有必要把我拉下水吗?还是以这种被厌弃的表达方式。
我彻底混乱了,还有些小小的被羞辱的愤怒。
“他能和我比吗?”
胤禛的表情也有些遭到侮辱的气愤,气愤得极认真,双眼紧盯着胤祥,对视的彼端仍是笑脸。
猛地站起身抢过胤祥手里的茶杯,举起,竟有些想不清楚到底该扔在他们俩谁身上更合适。
突然大开的厅门吓得我松了茶杯当的一声碎裂脚边,又是一地碎瓷片。半盏茶的工夫,两个了,心疼。
小赫的高大身形背光立在门外,看不清表情只有黑色的轮廓阴影,带着阳光走进来站在房间正中。
胤禛瞬间黑了脸,瞥了眼我脚边的碎片将我拉到身旁,口气变得冷硬没有温度,“没人教你规矩吗?不传话不敲门就这样闯进来。”
与他很像的清冷面孔没什么反应,越来越顺的京味直直从口中道出:“我以为这是我家,既然岳父大人觉得不妥,重来一回?”
说要重来的人仍挺立原地,一坐一站两个男人冷冷对视,像是要把照进来的暖阳都给冰凝了。胤祥和我对望一眼,掩了嘴歪向椅背看着门外阳光,悠哉地捻着腰间玉佩下的丝绦。
如果说胤禛在人前沉默少言的话,那以我对小赫的了解,这两个男人八成能对看到日落西山,也别指望他们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没想到,除了小赫刚才所表现出的不同以往,胤禛竟然也像变了个人。
僵坐椅中的爷突地放松,随意扫了扫袍摆双腿交叠,手伸向桌边时见茶杯摔在地上便取过折扇。我忙走向门口,小赫已先一步转过身快速离去,不一会端了杯热茶来放于胤禛肘边桌面。
胤禛示意我坐回椅中,瞟了眼崭新瓷杯端起职业的王爷姿态,将茶杯向外推了寸许眼也没抬地低声说道:“不敢当。以年纪来看,你和十三阿哥该是差不多。”
“三十一。”
胤禛不置可否,淡淡开口,“本王的格格今年十七。”
我有些摸不透他想做什么,若是不喜欢直接离开就好,话也不用多说一句,何苦在这里浪费唇舌和时间。若是想要应承这门亲事,干嘛还要找麻烦呢。
突然沉默的厅里胤祥像被传染,眼也没抬地将手背挡在唇边轻嗽一声,也学着胤禛的样子摆起了爷的作派,很像每回我犯错之后即将说教前的样子,眼睛里却有些我看不透的深邃。
胤禛的手肘支在桌角,右手拇指指腹一下下地抚过闪着光的红宝石,缓缓收回盯在小赫脸上的视线专注于指上动作。
“你们说的身份地位,我懂,娶不娶她却与这些没有关系。我没想过要娶谁,任何女人都没想过。”小赫站于原地笼在一片金色阳光里,直顺的银发从额头垂下服帖颊边,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飘动。
他说得很慢,意思却表达得清楚明白。也许,挽儿要失望了,在她人生头一回喜欢上一个男人的时候。
我来回看着他和胤禛,同样的冷漠没有表情。小赫看着他,看着他突然站起身走过去,越过身旁径直走向门口。
胤祥被我推了下止住笑坐直在椅中,沉吟片刻走到小赫身旁拍拍他的肩。
小赫少见的挑了唇角露出一抹笑,自嘲?这种表情更是少见。他就那样挺直地站着,仍对着那把已经空了的椅子继续说起来,比刚才更严肃,让行至门边的脚步停下来。
“第一回在船上发现她,我把她送回来了,我知道她是谁,不为你,因为她是笑意的女儿。第二回她藏得很好,发现的时候已经离京城太远,不值得折返。红挽很好,她和笑意一样喜欢大海,甚至更喜欢,大家也都喜欢她。我知道她小,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可是你这样拒绝,连她的健康都不顾,那我明白告诉你,打今儿起,她不会再回你那亲王府了,要么在这儿,要么跟我在船上。我喜欢她,我娶她。”
天!我才刚为红挽初恋失败而悬起的心有些失控,这男人竟然亲口说喜欢她还要娶她,我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样的挑衅比红挽刚才的所作所为还要人命,只怕我家那位爱女心切的父亲,受不住。
冷冷的笑从门边传过来,很短却清楚,没有被阳光照晒后的温暖,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红挽跟着弘晖暂住这里,哪儿也不能去,等本王回来。”
在他迈出厅门的瞬间,我们三人快速对视。我那紧绷到快要断掉的心,终是松了些许,长呼一口气。
也许小赫不了解,我和胤祥却清楚知道,这话算是个活口,至少还没有一棍子闷死这个胆敢说要娶他女儿的外国“老”男人。
也许,还有得商量。
快步跟上胤禛,看着他仍是有些僵却依然挺阔的肩背,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个又会哭闹又会耍赖的女儿有些莫名嫉妒,心里酸酸的涩。
这些本事我也会,为什么对他……从来都不好使呢。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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