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多功兵败后,定国与马元利遂奉命引军退往顺庆驻扎。这日,忽有张献忠圣谕传来,令定国即刻返回成都。
临行前,定国找来马元利,对其言道:“想当初咱们入川时,这川中诸府何其繁华?只要有兵,何愁无饷!不想这才过了一年光景,蜀地已然荒凉至此,有民之处尽是敌人,无民之处一片瓦砾!各处乡村,我大西军来则收耕闭寨,去则出耕回家,我军屡屡筹粮不得,只能破寨取粮,屠戮良民无数!每每念及至此,我皆痛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马元利亦点头称是道:“殿下所言极是,如今川北各州县皆是如此!长此以往,我大西朝必将民心尽丧!此去西京,殿下何不奏请老万岁,将讨伐叛逆之事暂缓,令各军购牛屯垦,先行解决军需供给问题。一旦解决军需困境,便可以不再扰民,继而抚民归耕,填实州县,此方为长久之计啊。”
定国虽深以为然,但还是不禁叹息道:“如此虽好,但即便我不去攻人,别人却亦要来攻我,如之奈何?”
见定国心有疑虑,马元利当即又说道:“殿下差矣,曾英和王祥的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当今之势,用兵者速亡,不用兵者方能长久!我军虽无力反攻,然防守依旧绰绰有余,倘若明军来攻,乃是自取灭亡之道也!”
定国听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旋即留下马元利驻守遂宁,而后独自返回成都,面见张献忠去了。
待各路主将齐聚成都,张献忠遂在承天殿召集文武百官前来,共商攻略重庆之事。
张可旺率先言道:“我军日前大破杨展、王祥等诸路明军,兵锋正盛,士气可用,奈何钱粮不济,无法持久。只要能确保军粮正常供给,儿臣便有把握一举夺回重庆!”
张献忠听罢,重重地一拳砸向御案,愤而言道:“鸟!过去打战,老子从来都是指哪打哪,何曾像过今日这般磨磨唧唧?咱们从前何时考虑过粮草之事,为何到了今日,没有粮草反倒不能出兵了?”
定国连忙上前解释道:“父皇息怒,今时不同往日,那时我军流动作战,并无巢穴羁绊,哪里有粮,便往哪去,粮尽则另走他处。如今既已立国,出师征剿,进有目标,退有归宿,如此一来便难以再随地就取了。譬如此次攻取重庆,大军经行之处,皆是我大西领土,百姓皆我子民,必须顾恤民力,不能强加摊派,如此一来,行军作战,自然必须先保证粮草供给,无法再如过去那般随心所欲了。”
张献忠听后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鸟,人人都说当皇帝好,为啥老子自从称了帝,建了国,反倒没有从前痛快了!”
面对粮草不济的窘状,张献忠不得不放弃了继续攻打重庆的计划,吩咐散会,并把汪兆龄单独留了下来。
“汪丞相,老子寻思着,从前四川一省能有多少官吏,可自打老子登基,又增加了多少官吏?以四川一省之力供养这么多官吏,如何不会坐吃山空?你且去替老子查查,将所有不重要的衙门,还有多余的官吏,全都给老子裁了!”张献忠捋着长髯若有所思地说道。
汪兆龄抬起头,试探地问道:“陛下,当裁汰多少官吏合适?”
张献忠思忖了片刻,这才发话道:“就比照旧明时蜀地官员的数量定吧,只少不多!”
汪兆龄眼珠一转,继而向张献忠建议道:“但是当初咱们设置这么多官吏,乃是为了羁縻那些缙绅,使他们为我所用。如今骤然裁汰,怕对我朝不利!依微臣之见,与其将他们散归州县,倒不如加以罪名逐一诛杀!一来可以震慑那些摇摆不定之人,二来可以抄没其家产充入国库,以为军饷。如此杀一官即裁一缺,可谓一举多得也!”
献忠闻言大喜,立刻令张可旺照此去办,尽快罗织罪名,诛杀朝中多余官吏。
当此时,邛崃、雅安一带的缙绅、土豪纠集武装,接连反叛大西,又有曾英控扼重庆;樊一衡占据泸州;马乾坐镇内江;涂龙屯驻纳溪。原本已经归附大西朝的摇黄十三家也见风使舵,突然反戈一击,接受了督师王应熊的招抚,与大西军作对。一时间,大西政权可谓是四面楚歌,危机重重。
随着形势愈发恶化,川北地区的缙绅、土豪俱将大顺年号用马粪涂抹,改作弘光年号。同时组织民军袭击大西军,攻打地方州县,屠杀大西官吏。
那些被抓到的大西官吏,或在署衙被当场杀死,或被架到火上烤死,或投入水中溺死,或被抽筋剥皮,活活疼死。许多大西官吏赴任不到数日就被杀死,有的县甚至短短数月就有十几名知县接连被杀。
在这场旷日已久的川中内战中,张献忠的两名义子右军府都督张化龙,及张广才也相继在民军的袭击中殒命。
坐在承天殿上,望着如雪片般纷至沓来的告急文书,张献忠暴怒不已,只见他一把掀翻御案,大声咆哮道:“老子待蜀獠最好,而蜀獠每每要反,负朕之极!负朕之极!”
张献忠感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现如今一心想着只有杀人!偏执报复的情绪早已攫取了他的心智,令他无法冷静下来。但见张献忠突然抬起头,望着承天殿上方金碧辉煌的穹顶,口中不停重复地喃喃自语道:“我命在天,人命在我,四方有路,在劫难逃!川人负我!必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在这场席卷四川的叛乱浪潮中,到处活跃着读书人的身影,汪兆龄早就摸透了张献忠的心思,当即迎合道:“农、工、商、士是为四民,而士又乃四民之首!陛下不如再设科举,假托遴选真才之名,将那些两面三刀的读书人全都诱来西京,然后一网打尽!正所谓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只要除掉这些人,纵使百姓再多,又能闹腾出什么事来!”
张献忠听罢,不禁拊掌叫好,立刻传旨各州县,曰:“朕因两科取士无人,定于本年八月再开特科,网罗文武全才。全川士子即刻赴京应试,凡属贡生、秀才、监生,有规避不赴者,着州县官拿办,本人剥皮,全家处斩,邻里连坐,地方教官砍头!”
在张献忠这份杀气腾腾的圣谕督促下,各州县士子相继来到成都,张献忠于是下令将他们安置在大慈寺,并派数千名士兵严加监管。
这大慈寺内原有近千名僧人,当初大西军破城之时,因藏匿了一名宗室,全寺僧人皆被大西军屠戮殆尽,荒废了许久,现如今正好供诸生居住。
除了无法自由行动外,这些士子的伙食倒还不错,每天半升小米,每三天还有一顿肉吃。就这么过了十几天,一日清晨,汪兆龄突然全副戎装,带着张献忠的圣旨来到寺中。
诸生赶忙跪倒听旨,只听汪兆龄捧着圣旨,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每日劳碌,无暇顾及大家,让大家久等了!今特令各处教官将所辖诸生领回原籍,待明年春天,再另行组织考试。钦此!”
士子们听说可以回家,不禁欢呼雀跃,一齐高呼万岁,连连谢恩。
汪兆龄旋即命人在寺门口离地四尺处挂起一根麻绳,下令年幼者及身高不足四尺者,不得迈出寺门一步。结果除了两个身材矮小的士子被留寺中,其他诸生皆兴高采烈地出了寺门,以县为单位排成十余列,每列皆有一名大西军士卒领头,高举一面白旗,上书“某府某州某县生员”字样。
从大慈寺到南城门一路,有数万名大西军将士全副武装,夹道三层站立,中间只留下一条小径供诸生通行。
诸生尚不知祸在眉睫,互相有说有笑地鱼贯来到城门前等候,不想才刚一出城,就被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打落行李,剥去衣服,径直牵到南门桥上,砍入水中。
如此一队接着一队,依次屠杀,直到半夜方才全部斩杀干净,一时间南门桥下河水皆被血水染红,积尸阻流,直到十几天后,方才飘荡而尽。经此一番,被杀诸生多达两万两千三百余人,惟有两名高不及绳的年幼士子得以幸免于难。
在杀光诸生之后,张献忠认为识文断字的医师也是危险分子,于是下令将全城医师尽数聚集至皇宫之中,又让太监搬出原先蜀王府中的一具医用铜人,将铜人身上穴位全部用纸盖住,让众医师上前扎穴,但凡有一个穴位扎错,即刻处死。
在如此杀气腾腾的场面下,又有几个人能够气定神闲的认准穴位,一场考试下来,城内医师便被杀掉了一大半。
紧接着,张献忠又下旨将成都附近的和尚、道士、工匠艺人全都抓了起来,准备将他们斩尽杀绝。
定国和文秀闻讯急忙赶进宫中面见张献忠,见到张献忠,定国和文秀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待他们再抬起头,额头上早已是鲜血淋漓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赶紧给老子起来!”张献忠望着两名义子,满脸的惊愕。
“儿臣请求父皇停止杀戮,放过那些无辜百姓吧!”定国和文秀几乎异口同声地劝谏道。
张献忠大怒道:“鸟!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小子来教老子?再不起来,休怪老子不客气!”
不想等了许久,二人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腰杆却挺得笔直,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见此情形,张献忠忽然冷笑一声道:“好啊!你们两个翅膀硬了是吧!就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来人,给老子将这两个不肖子打入大狱,听候发落!”
立刻就有御林军从殿外一拥而入,将定国和文秀二人按住,径直押往大狱。
正当张献忠大开杀戒之时,成都的孔庙忽然骤起大火。张献忠得报心中忐忑,连忙询问汪兆龄道:“汪丞相,这火起得蹊跷,莫非是孔夫子不愿让老子杀这班读书人?”
汪兆龄赶忙献媚道:“陛下勿扰,此乃孔夫子告诉咱们,四川的文运走到了尽头!”
张献忠听罢顿时放心下来,遂下令各州县将那些被杀戮的诸生家眷全部押解入京,然后将这些人赶至城郊早已挖好的万人坑前,尽数推入坑中,活埋而死。
至此,全川读书人皆被张献忠屠戮干净,惟有雅州的士子得以幸免。原来当时雅州士子接到张献忠特科取士的圣谕后不敢怠慢,连忙纷纷启程奔赴成都。
然而上南道御史郝孟旋听闻此事,断定这是一个骗局,在良心的驱使下,他火速伪造了一份诏书,派人追上本州士子,令他们速速回转,这才逃过一劫。
诸生感念郝孟旋的恩德,皆情愿追随其起兵造反。郝孟旋立即联络雅州附近的明军,里应外合逐杀了城中的大西官吏,并在城头树起一面“中兴大明”的旗帜,正式拉起一支人马,号称“匡正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