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张献忠虽已放弃汉中,专保巴蜀,奈何四处叛乱骤起,镇压平叛顾此失彼,加之府库钱粮空乏,全军上下士气极其低落。
奉张献忠面谕,严锡命偕同户部尚书王国宁,马不停蹄地赶往东西二府商议向富户筹措粮饷之事。二人先行来到东府,却见张可旺忙于部署平叛事宜,根本无暇顾及此事,只得拜别张可旺,从东府出来,转头又赶往了西府。
定国此时鞭伤未愈,正在府中休养,得知二人奉命前来,连忙让香莲搀扶着自己从榻上爬起,匆匆披上一件裘袍,便赶至前厅相见。
严锡命和王国宁各自落座,待看过茶后,定国向着二人抱拳作揖道:“小王有伤在身,只能站着说话,二位大人莫要见怪。”
严锡命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了一揖道:“不敢不敢!安西王您请自便!我等皆知殿下尚在休养,本不愿轻易叨扰,奈何陛下有旨,让我等前来东西二府商议筹粮之事,东府如今忙于平叛,无暇顾及后勤,我等也就只能冒昧前来西府面见殿下了!”
定国将严锡命摁回座位上,客客气气地说道:“严阁老不必多礼,坐下说话。我平日里只知练兵打战,从未学过民财政务,陡然担此大任,一时也不知该从何着手,二位大人学富五车,又是行家里手,一切皆凭二位做主,小王遵照办理便是。只是有一点,必须言明在先,川中地狭民稠,从前承平时,养兵不过数千,然自崇祯元年至今,历年扩军,现光我大西军就有将士五十多万,此外还有明朝残军、摇黄之兵,总数将近百万。要说百姓负担得起,我是万万不信的!若还按从前的规矩,一例加在田赋之上,百姓将苦不堪言!所以我主张非但不应加赋,还应酌减,此番只向大户筹借。”
王国宁连忙接话道:“殿下所虑极是!老万岁亦是此想,只是如何确定大户,如何分配摊款,还需我等细细议个章程出来。”
定国双眉紧锁道:“咱们并不知晓各家各户财产究竟几何,今要摊派,想保证公允实属不易。据我所知,过去筹措粮饷皆是交于地方缙绅公议,奈何此事关系他们切身利益,若直接交给他们去办,到头来最终还是从百姓那边搜刮!因此我想,干脆这次打破常例,不交缙绅议摊!直接征收!”
严锡命却是连连摇头道:“殿下有所不知,几千年传承的治驭之术,皆是官府控制缙绅,缙绅控制百姓,官府与百姓之间并不直接发生关系,一切摊派全由缙绅协助,虽明知他们借此获利,荼害百姓,亦是无可奈何,毕竟若不如此,咱们又该如何收取?”
定国心有不甘道:“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是觉得不能让他们再将此次粮饷摊派到穷苦百姓头上去,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开他们。”
王国宁突然一拍大腿:“下官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不知可不可行!那些大户皆置有许多田产,我们若规定完粮在一定额度以上者,摊派此次粮饷,便能够不通过缙绅公允收取,而不让百姓增加负担。”
定国思忖了片刻道:“如此做法的确比较公允,但难免会有狡猾之人从中作弊,依我看,不如规定这次只对居住城中的人口摊派,不牵扯田赋,那些缙绅必在各州县内置有房产,我们就按照各州县城中户口多少分派,让州县官吏监督绅民自行检核,分派缴纳。”
王国宁听后又补充了一句:“殿下此议甚好,不过这次虽未派及乡绅,但乡绅富有者,亦不能免!”
严锡命也深以为然,没有异议,当即定议由西府主持办理筹措粮饷事宜。
定国立刻奏明张献忠,请求按照州县城中大概户口摊派下去,其中成都分了三十万两,占全部摊派的三分之一。
皇诰刚一贴出,城中缙绅和商人就坐不住了,缙绅说商人不缴田赋,坐享市利,应该负担全部摊派,而商人又说缙绅挟有大量良田,入市坐食,不劳而获,且从不交税,此次更不容免。双方互相攻讦,同时控告到了西府。
这样的结果定国自是求之不得,顺水推舟派人调查考核,很快就将城中大户的财富查了个一清二楚,而后公允摊派,强制征收。
至于其他州县,更是纠纷不断,先是城中缙绅要求城乡一体摊派,之后又有州县称本地大户不多,摊派过重,请求减免,定国一律严饬不准。此外还有不少大西官吏,带头抗不认捐,对于这些人,定国也毫不手软,直接将他们革职拿办。
此次摊派触动了许多朝中官员的切身利益,他们不敢指名道姓的指责定国,遂以民怨之由游说张献忠,希望张献忠能够恢复从前的规矩进行摊派。
张献忠禁不住人言纷纷,当即传定国入宫,向他征求意见。
见张献忠问起,定国正色言道:“从前缴纳赋税,皆是穷苦百姓怨恨,但他们人微言轻,没有人能够听到!如今轮到这些缙绅怨恨,他们人数虽少,却能够直达天听!父皇,您也是穷苦出生,应该更了解百姓的所思所想!儿臣这么做,正是不想让穷苦百姓为此背上沉重的负担!请父皇明鉴。”
张献忠虽明白定国的良苦用心,但毕竟耐不住左右百官的不断劝说,终于还是决定将筹措粮饷之事转交给汪兆龄办理,此后增加的粮饷,依旧按照惯例随赋加征,或交由各州县官员召集缙绅议筹,定国之法就此束之高阁。
再说张献忠,面对四川乱局自是求治心切,特在春季开恩科取士。一时间,各州县应召来到成都者多达一万两千人,会试于青羊宫。
不过谁都没想到,这次会试居然惹出了惊天祸事,出于对大西政权的不满,竟有数千应考士子联名上书张献忠,批评定国先前的摊派粮饷之法,还有不少人在试卷中嘲讽张献忠为井底之蛙,并趁机挑拨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关系,更有甚者图谋不轨,欲为明朝复仇,在效法博浪一击失败后,杀死数百监兵,趁夜逃跑。
张献忠闻讯勃然大怒,令中军府都督兼五城兵马司都督王尚礼即刻将青羊宫中士子尽数就地扣押,复令各州县缉拿逃犯,归案法办。
定国看出张献忠起了杀心,连忙苦苦劝谏道:“父皇!闹事之人毕竟只是少数,况且联名上书者,难免有为人胁从或窃名者,未必皆出自本心,若尽数杀之,大为不妥!”
“那些腐儒说的可都是你的坏话,你就不生气?”张献忠奇怪地问道。
“儿臣所为尽出自公心!还请父皇赦免了这些腐儒吧!”定国向着张献忠叩首求情道。
张献忠长叹一口气道:“这么多年了,你的妇人之仁始终未曾改变!也罢,老子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杀为首之人!”
说罢,张献忠径直起身,对着一旁的王尚礼吩咐道:“老伙计,你且去把青羊宫闹事的首恶之人尽皆押往百花潭处决。”
王尚礼领命,立刻带着甲士赶赴青羊宫,命守卫打开宫门前的铜锁,旋即步入宫中,于在押士子面前展开圣旨,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次乡试,竟有驴球子诋毁新朝,谤议老子!实属罪大恶极。着王尚礼将首恶之人押赴百花潭斩首!其余兔崽子听着,这回饶你们一命,由各州县教官押回严加教管,若再敢骂老子,连坐十族,教官同罪!钦此!”
读罢圣旨,王尚礼又宣布道:“诸生且听着,点到名者留下,无名者出!”
于是开始按单点名,点到名者交付甲士看押,见一百五十九名首犯一个不差,王尚礼这才下令鸣炮开门,释放其他生员。
那一百五十九人则被以十人为一队,分批押出青羊宫,过了南河浮桥,来到百花潭。
走在最前面的十名诸生被五花大绑着推到百花潭边,远远望见张献忠高坐于水榭之上,周围御林军层层围绕,杀气腾腾。
只听得张献忠一声大喝:“砍下潭去!”
顿时就有十名刀斧手,手执鬼头刀,走上前来,一人一刀,将十颗脑袋尽数砍入潭中,再补上一脚,把面前的无头尸身也一并踹了下去,至于诸生随身携带的笔砚囊袋则被尽数丢弃在了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接着又有第二队诸生被押到潭前,依照先前的办法处决,排在后面的人,吓得是呆若木鸡,听凭刀斧手砍杀,居然没有半点反抗。
不一会儿功夫,一百五十九人全被斩尽杀绝,原本清澈的百花潭水已成一池血水,水面上满是浮尸,缓缓向着万里桥方向漂去。
沿岸百姓望见如此骇人场景,误以为张献忠正在城中大开杀戒,慌忙携家带口奔逃避祸,数日不敢归家。
青羊宫之变让张献忠发觉读书人并不可靠,只有那些吃粮当兵的才跟自己一条心。然而这段时间,大西军军纪废弛,战斗力更是一落千丈。为了整肃军纪,张献忠下令各都督府将钦定禁约刻于石碑之上,广布各地。
与此同时,随着李自成撤离陕西,局势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张献忠眼见统一天下的希望愈发渺茫,不禁有些自暴自弃起来,脾气也变得更加乖张可怕了。
朝会时,带着皇冠觉得不舒服,就立马摘下扔到地上,顺便踩上几脚。官员若敢引用明朝的规矩,就一定要打烂那人的屁股,并要求武官直接讲白话,文官上书也得用白话。民间婚丧嫁娶不准饮酒,不得鼓吹奏乐,晚上各家不准张灯结彩。
不久后,张献忠又传谕各州县,要求把所有古籍、碑记、牌坊、书梁、题柱的年号全都改成大西,凡是郡邑、人物,只要是犯了自己的名讳都得更改,就连石碑上有“献”字和“忠”字,也都必须全部铲平。
此外,还作了一篇文章讥评古代帝王,称之为“御制万言策”,并刻圣谕于石碑之上,曰:“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随着张献忠性情大变,那些大西朝的从龙之臣也跟着倒了血霉,先是礼部尚书吴继善见众人谀附太甚,出言顶撞,遭张献忠当殿杖杀,接着又是兵部尚书龚完敬,因一时疏忽犯错,被张献忠下令满门抄斩。
没过多久,厄运又找上了右丞相严锡命。
这日,张献忠碰巧路过严锡命府邸,见其房屋装修豪华,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竟二话不说,命御林军冲入府中,将一府上下,阖家老幼数十口人全部斩尽杀绝,可怜严锡命忠心耿耿为张献忠效力,到头来却在睡梦中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一时间,大西政权内部人心惶惶,不少官员惧怕张献忠的屠刀不知哪天就会落到自己头上,纷纷挂印出逃,明朝在成都的残存势力也趁机死灰复燃,蠢蠢欲动,反叛之势更是愈演愈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