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问过他们: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我们之间如此巨大的差异?流光人的回答极为简短:我们之间只有灵魂的区别。
但简短并不是简单,我为这个答案苦恼了很久,终是不得其解。我不知道灵魂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如何让流光人变得如此强大的?所谓的灵魂,于我们而言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对流光人来说,却仿佛清晰可见……
灾难来临的那一刻,我浮在海面上,仰望着渐渐消失的流光之星,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令我羞愧难当的事实。流光人所发展的是一种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文明形式。而莱佩濂人所发展的,却是一种以掠夺支配为主的、与自然对立的文明。若不是经过这样深刻而迥异的文明对比,来审视我们自己,也许我永远也无法意识到:流光人心中始终装着整个世界,而我们的心里却只装满了自己。这就是我唯一能够发现的,我们与他们之间真正的差距……
我必须活着回去,我要将这一切都告诉年轻的人们,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们能够找到真正的答案:灵魂究竟意味着什么?
读完了最后一句,未来小心翼翼地把兽皮卷收好,放进盒子里,再仔细地裹上防潮的鱼皮,将它放回原处。
此时此刻,他的心境无比复杂,思潮犹如翻滚的海浪,怎么也无法平息。那卷柔软而古老的兽皮书,竟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凿,硬生生地在他的头颅上凿开了一扇天窗,炽热而强烈的光芒猝不及防地射进了那个被坚硬的头骨长期包裹着的黑暗的思想世界,一时间令他无所适从。
莱佩濂人的史书里所描述的历史,和斐氻人的航海日志中所留传的历史完全不一样。未来难以理解,同样的一段历史,由不同的人来书写,为何竟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别?
但在这卷古老的兽皮书上,最令他触目惊心的内容却是一幅航海图。因为,那幅航海图和他背后的纹身一模一样,令他不禁觉得后背开始隐隐作痛。更讽刺的是,于斐氻人而言,这就只是一幅古老的航海图而已,但对于东大陆的莱佩濂贵族们来说,却是一幅通往“世界尽头不老之地”的地图。
一千多年以来,苏卡兰纳家族的直系后代,都为这幅航海图受尽了折磨,但也因为这幅航海图的存在,才得以继续生存下来,而不至于被那些贪婪的贵族们赶尽杀绝。正是这幅传说中的航海图,给东大陆的贵族们留下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让他们追逐了一千多年,即便无从收获,却也不甘放弃。
在幼年的未来·苏卡兰纳还没开始记事,也没有任何拒绝能力的时候,就已经被父亲强行将这幅通往“世界尽头不老之地”的航海图纹在了后背上。纹图所用的是一种十分歹毒的药水,到底叫什么名字,如何配制,未来也无从知晓,据说是古希尔王死前特意命人研制出来的。这种含有病毒的药水虽然看似无色无味,可是一旦接触,便会立即渗入皮肤,钻入血肉,描绘纹身的过程令人痛不欲生。绘图完成之后,病毒将会与他一同成长,除非他死了,并化成了灰,否则就无法摆脱病毒所留下的痕迹。其实,他后背的纹身平时并不显现,也没有什么异样。不过,身体一旦浸入热水,或用热物反复拭擦,或是环境温度太高的话,都会令他如火焚身。因为这种病毒遇热便会活跃起来,遇冷就仿佛陷入了冬眠。
九年前的冬天,斐氻海盗们将重伤的未来?苏卡兰纳从海里救上来之后,接连几日他都在发高烧。当时,施伽氻亲自照顾他,时常给他用热水擦身驱寒和换药,因此,才发现了背上那幅遇热之后就逐渐显现出来的红色纹身。倘若换成任何一个普通的东大陆平民,或是西大陆的萨瓦敕人和半血人,肯定都不会认识这幅航海图,但斐氻人不一样,他们对这幅航海图熟悉不已。因为,早在一千多年前,古希尔王就曾经逼迫斐氻人将这幅通往“世界尽头不老之地”的航海图复制了一份给他,并十分宝贝地藏了起来,不曾展示于他人。所以,在熟悉航海和历史的斐氻人看来,未来的真实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思及此处,他下意识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这些年来,无论多冷的天,他都不敢轻易触碰热水。今日天气分明很凉爽,但因为兽皮卷的缘故,后背竟然也随着心境变得有些灼热难忍,疼痛的痕迹清晰地描绘着那幅令他深恶痛绝,却又无以消除的图案。
未来走出门口才发现,原来施伽氻并没有走远。她正坐在桥路旁的离花丛边,抬头仰望着广阔的天空,晨光洒落在她身上,显得宁静而优美。这位看似娇柔的雌性,竟会是那群强悍的斐氻海盗的首领,仅看外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未来依然清晰地记得,在他十三岁的那一年,被莱佩濂士兵一直追到了东大陆的西海岸,眼看再也无处藏身,于是他纵身跳入了大海。其实,他原本只是打算在水里躲一躲,待那些追捕他的人都离开之后才浮上来的。但由于当时身负重伤,恰好一个大浪突然打来,他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施伽氻和阿西,时至今日,那两张容颜都未曾有过任何改变,就跟初见时一模一样。这个外冷内热的斐氻首领,曾让他做过船上最脏最累的活,还经常拿他开玩笑,但心高气傲的未来从不妥协。无论多脏多累的活,他都能咬牙坚持下来,就是绝对不会去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坏事,更不愿意回东大陆去。
但在这九年间,施伽氻不仅没有让他挨过饿,在斐氻船与东大陆的船只激烈交锋的时候,斐氻人还曾经救过他很多次,多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如今再慢慢回想起来,才猛然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明明一直享受着斐氻人的恩惠,却又在心底瞧不起他们的出身,甚至不曾说过一次感谢的话。
令人欣慰的是,无论他如何愤慨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也无论他说过多少不敬的言辞,甚至赌气很长时间不言不语,这位心胸豁达的斐氻首领都不曾真正计较过,她总是笑着戏谑:“小孩子就应该活泼一点,整天绷着个老气横秋的脸,连鱼都不想上你的钩了……”
为何会突然记起往日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呢?为何直到现在才恍然明白,以前施伽氻之所以故意拿他开玩笑,其实只是为了逗他开心罢了。可叹的是,过去他竟毫无所觉,反而仗着她的宽容,不断地索取她的仁慈。除去这副高高在上的脸色以外,他是否有过丝毫感恩之情呢?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一次也没有!全然没有!
“原来,我竟是如此忘恩负义的一个人!”刹那间,未来被心底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低头望着安然的施伽氻,千言万语从心底喷涌而出,最后又全都堵在了狭小的喉咙里。本来应该对她说一声迟来的“谢谢”,但开口之后却变了味。
“关于历史,我无法分辨究竟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又是假话……”
施伽氻微微扬着脸,温润的蓝眸中尽是包容的笑意,她轻声说道:“尽管史书充满了谎言,真相却并非无迹可寻,那些有良心的人,自会想方设法留下隐约可寻的线索,以警励后人。但你若是真的那么在意真假,何不亲自去判断呢?不要让祖先们的史书和前人狭隘的经验,限制了你的思想。去谱写一部属于自己的史书吧,让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所描述的都是你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斐氻人已经决心要返回陆地了,所以年轻人们很快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启程的那一天,成百上千只锯壾鱼,还有几十艘大船,整整齐齐地排在城门外,等待出发。
这次将近三分之二的人离开,暂时留下来的多是老者与幼童。依依不舍地挥别了城门下送行的族人,年轻人们陆陆续续登上了船,带着一颗勇敢的心,踏上了开创未来的新征程。
阿西站在船尾,遥望着渐渐变小的斐氻城,对身旁的人说道:“也许,遇见流光人是我们的幸运。就算萨瓦敕人很快将察觉到我们的意图,但至少在全部的船只造好之前,我们还能借助流光人的力量,先在霍尼亚站稳脚跟。”
“是啊,”施伽氻感慨道,“若不是因为有流光人在,我也不敢如此轻易地把族里的年轻人都带到霍尼亚去。虽然早已想过,总有一天,一定要把族人带回陆地去,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流光人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契机,但等流光人离开西大陆之后,一切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施伽氻自然明白胜负难测,但一想到勇往直前的流光人,她心里就不再那么沉重了,毅然带着年轻人们的梦想,背负着全族人未来的命运,勇敢地去战斗!
船渐行渐远,她坐在艉舷上,慢慢地从过去想到了将来,不禁百感交集,久违的离愁陡然占满了整个心胸,不知不觉地哼起了那曲古老的斐氻族歌谣,那是每个斐氻人都会唱的歌——年轻的人。
再见了,还站在岸上挥着手的人们,
年轻的人已经踏上了冒险的旅途,
带着梦想的身影渐渐远离,
但你为何总是遥望着故乡的方向,久久不愿转身?
天空中飞翔的鸟儿啊,
当你看到那绿色的旗帜,风中飘来离花的清香时,
请暂时停下来歇一歇脚,
向故乡的人们捎去大海上的思念,
告诉他们归期不远……
那淡淡忧伤的旋律和轻柔的嗓音,软化了所有人的心,船上的年轻人也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歌声随风飘扬,将他们的离愁一点一点地送往来时的方向。
阿西默默地听着飘在海风中的歌声,出神地凝望着旁边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幅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
那时,他们都还只是十四岁的少年,初次离开海上的斐氻城,两人从船上远远地望着陆地的海岸线。阿西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施伽氻也是这样坐在船舷上,遥望着前方,茫然地问道:“阿西,那片广阔的陆地分明是大自然的馈赠,并非任何人的私产,但为何他们却不允许我们靠近呢?”
“我不知道。但你说的对,大地不该是任何人的私产。如果你真的想到陆地上去,那我就陪你一起去,谁敢阻拦,我就杀掉他。”阿西坚定地说道。
但那天他们终究还是没能登上陆地。自那以后,施伽氻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了。她完全把自己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中,默默地学习航海,学习造船,了解一切她所能接触到的事物,不断地强化着自己的身心,几乎不曾有过半日的停歇。后来有一天,她突然问道:“阿西,你说流光人会恨我们吗?”
“我不知道。但将来若是遇见了流光人,我们可以问一问。”
再后来,有一次,两人躲在屋里阅读那卷古老的航海日志的时候,施伽氻又突然说道:“阿西,你知道吗?流光人之所以能够长生不老,是因为他们拥有强大的灵魂。阿西,我不想死。”
阿西很惊讶,他自然明白,每个人都是会死的,但他却说:“那我陪你吧,我也不死了。”
闻言,施伽氻不禁愉悦地笑了起来,说道:“其实我知道,我们总是会死的,但我不想死得太早了,要等我把族人都带回到陆地上之后,才能安心地死去。”
刹那间,少年阿西眼中荡起了波澜,他说:“好啊,那我陪你一起。”
当时,阿西的回应一点也没有敷衍,他是认真的。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是真的相信施伽氻一定能做得到,而且由始至终都深信着。多年来,他也一直坚守自己的承诺,不畏艰险,不离左右,从未有过丝毫的怀疑和动摇。
“自那以后,又过去了多少年呢?我几乎快要忘记我们究竟准备了多久,但幸好,你终于可以去实现少年时的梦想了。我也是,因为我的梦想始终都是‘陪你一起实现梦想’……”海风吹乱了阿西棕红色的发丝,蓝眸中忽然荡起了久违的湿意,他无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竟然是眼泪。于是他忍不住笑了,泪水流过眼下那对泪状的红雀斑,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经过扬起的嘴角,最终滴落到了甲板上。在阿西的记忆中,他总共只流过两次眼泪。第一次是当十四岁的施伽氻说她不想死的时候,第二次便是现在。“啊,这条梦想之路是如此的漫长,仿佛走了千年之久……能够一直活着,真好!”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潮里的阿西,在这一瞬间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敏锐,他没有发觉,那个叫做未来·苏卡兰纳的年轻人,此刻正站在他们身后,忧伤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有些懊悔,亦有些茫然。因为,对比起他们坚定不移的信念,他才猛然意识到,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他的生命中似乎充满了谎言,曾经深信的正义越来越模糊,现在已然分不清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论了。他没有梦想,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