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左达正力战敌将,听姬瑶呼救,抛下敌手,回马而来,挺长枪大叫,“我来了!”连挑几人落马,他挡住围上来的骑兵,掩护姬瑶拥着记离撤回城中。
记离却不走,他说:“我一进城,等于宣告败北。”他下了马,亲自擂鼓。
士兵一见主帅不顾安危,竟下马亲自擂鼓为他们助战,顿时个个振奋,呐喊着复又冲向敌阵。
记离忽见敌兵溃退,原来从和州方面来的江台容兜了记军后路。
记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姬瑶见记离右臂有血迹,说:“你伤了?”
记离看看,说:“我这副铠甲不行,被挑开了,剐伤了皮肉。”
记离很不满地说:“有银盾玉甲你拿去溜须拍马了呀,活该。”
记离一笑,也不跟她计较。
这时,记文理骑一匹快马奔出城来,直驰到记离面前。记离叫道:“文理?你不好好在城里读书,跑出来干什么?”
记文理说:“娘说,李文峰元帅不行了,叫父亲马上回去。”
记离只得把战事交代给姬瑶,现在记军已溃,可告诉周左达追击十里左右即归,小心中埋伏。
姬瑶答应一声是,飞马去找周左达。
记离带记文理向城中驰去。
记离连铠甲都没来得及卸下,就带着伤赶到卧房来了。此时李文理已处于昏迷状态,医生早已束手,催促他们赶快预备后事。
谢氏立即哭了起来,李浩陪着她掉泪。
记离坐到床头小凳上,拉住李文峰的手,轻声叫着:“岳父,岳父,记离回来了……”
很灵验,李文峰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似有挣扎着坐起来的意思。记离按住他,说:“不要动,别着急,会好起来的。”
李文峰眼角滴出几颗清泪,在枕头上点了点头,说:“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记军退了吗?”
记离说:“岳父放心,已大获全胜了。”
李文峰的目光巡视着,落在他的右臂上,发现了血迹,他说:“你伤着了?这副甲太薄、太脆。”他回头叫谢氏,手乱指乱摇。谢氏不明白他到底要什么。
“甲,甲……”他含混不清地咕噜着。
还是记离最先明白了,他说岳父可能要自己送他的那副铠甲。
谢氏抱来那副银盾玉甲,堆在床边,果然对了,李文峰用手抚摸着那铠甲说:“物归原主吧,你在战场上厮杀用得着。我……再也用不着了。”语气极度悲凉。
记离说:“岳父不要往窄处想……”
李文峰伸出苍白颤抖的手,拉住记离的手,轻声问:“你恨我吗?怪我吗?”
记离说:“你这样说,小婿真是无地自容了。三年前,我孑然一身,来投效岳父,没有你,我也许冻死饿死路旁了,哪会有今天。”
“有你这句话,我也能闭上眼睛了。”他喘息了一阵,又看着他的两个儿子,对记离说:“我死后,你就袭了我的元帅吧,李建、李浩不懂事,也不成器,还有李珂,你好歹看在我的面上,替我照顾好她,我在九泉下也安心了。”记离知道他的心事,他最希望的是记离能像辅佐他一样辅佐他的儿子,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如果记离无此心,他说了也是白说,两眼一闭,管得了身后事?他也知道两个儿子不成器,倒不如先做个人情,记离日后尚能善待他们。
他没想到,记离竟然把李建当成了幼主看待,这令一个垂死的人感动莫名。
记离泪流满面地说:“岳父放心,我一定好好辅佐李建的,我不会背主……”
李文峰似乎得到这句承诺放心了,攥着记离的手渐渐松开了。
屋子里立时掀起一片哭声。
记离在部下们一片埋怨和责难声中埋葬了岳父李文峰。最高兴的是李建,他连让都没让一下,便坐上了发号施令的帅椅,但他也看出来,他说的话等于放屁,没几个人理他,记离还是实际上的主子。这令李建、李浩十分忌恨,他们决定去请尚方宝剑。记离也好,已故的李文峰也好,表面上不都保持着与王野的友好关系吗?如果在那里讨来封号,不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吗?
李文峰没等烧完“头七”,就去投王野讨封去了,记离后来才知道。
这天记离来到滁山脚下李文峰墓前为他烧七。
李文峰的墓碑上刻上了“已故正阳王”字样,这是记离的主意。刚刚摆上祭物,愚才先生迈着方步走来。
记离迎过去,难得愚才先生也来祭奠他。愚才先生向来对李文峰没半点好印象的。
“我两手空空,是神祭而已。”愚才先生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真的连纸帛、冥钱都没有备。
李珂知道他们要谈事情,就先回去了,她说文理他们还等她讲《论语》呢。
她走后,愚才先生说:“记将军是为这位正阳王而悲呢,还是为自己悲?”
记离说:“人死了就不要苛求了。这都是他儿子的主意,当然对我怨怒,如不是我力阻,他也就加冕为王了。”
愚才先生问:“李浩和李建到阳州去了,你知道吗?”
记离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愚才先生说,阳州的王野被着王猛正在登极为帝了,国号武。李建、李浩就不该去,去干什么?讨封而已,无非是想借钟馗打鬼。
记离长叹了一声。
愚才先生认记将军善于守拙,别人很难做得像他那么好。不过,他认为记离不该在李文峰死时答应辅佐他的儿子。
记离很无奈地说:“我怎么办?我知道他那口气迟迟不肯咽,不就是等我这句承诺吗?”他确实感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想让他死不瞑目。
愚才先生说:“人情你倒是做了,可你想过别人吗?现在正阳、和州舆论汹汹。”
记离问:“都议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愚才先生告诉他,连周左达这样忠心不贰的人都觉得心灰意冷,好多人要另寻出路呢。这倒令记离大吃一惊。
“当然。”愚才先生说,连他都寒心。大家投奔你记离来,为什么?因为看你能成就大业,能带着大家荣华富贵,能叫他们封妻荫子!你把他们转卖给一个废物,他们会怎么想?这一说,记离立刻后悔了,很感羞愧。
记离说:“是我不好,我只是想自己了。”
愚才先生道:“想你自己也不对!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于你,李文峰不在了,连这样一个摇摆的中间人也没有了,如果你不改弦易辙,一败涂地的日子不远了。”
记离问:“那,现在怎么办?话我已经说出去了。”
愚才先生早想好了对策:李文峰一死,记离事实上是这支军队的统领者,可以不把李建当回事,最多有事告知一声。
记离又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许。
决心好下,做起来还是相当棘手的。
这天,记离正在召集众将领议事,有人报,李建从阳州回来了,要马上见记将军。
记离看了身旁的愚才先生一眼,愚才先生冷笑,那意思是说:等着称臣吧。
李建,李浩昂首挺胸地进来了,李浩拖长声喊道:“龙凤皇帝有诏书,记离听宣!”
记离没有动。众将议论纷纷,江台容大声说“捡了根鸡毛当令箭”,众人故意大声哄笑。
江台容随后又站了出来:“武皇帝?武皇帝是什么东西?正经的记朝皇帝我们都不听,却听武皇帝的?”
“对呀!”黑子也叫了起来,“是不是在阳州称帝的那个叛徒王野啊?”
人们都乐了,自然是轻蔑。
愚才先生摆摆手,叫大家静下来,他说:“且听听李将军怎么说。”他又转向李浩,说:“你也不用先要谁接圣旨,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李浩便展开托在手上的黄绫表,说他拿着的是大武国帝王武帝颁发的文凭,皇上谕令李建为都元帅,他自己为右副元帅,记离为左副元帅。说着把一卷黄绫诏书放到了记离面前。
众皆哗然,有说“岂有此理”的,有讪笑不以为然的。
江台容说:“怪不得人家诏令一到,你们二位抢孝帽子似地去了呢,讨到的封赏还压过记离一头呢。”
仲武喊:“不受,若当皇帝,自己当!”真喊得痛快淋漓!
人们都把目光投向记离。
记离站起身,把诏书掷于地上,愤慨地说:“我不稀罕这个副都元帅!大丈夫岂能受制于人!”这是记离一次总爆发,他内心的压抑实在无法忍受了。
由于他的强硬态度,众将全都高兴得喊起来,李建和李浩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走了。
谁也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记离为受封一事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记离自幼抱负远大,又不得不在人家屋檐下低头,从本心来说,他怎么会愿意称臣?且又是向一个乱臣贼子称臣!更可气的是李建、李浩矫诏想把他永远踩在脚下,他发火,一大半是冲李建他们。
只剩愚才先生、记离二人在场时,愚才先生拾起地上的黄绫绍书,说:“你看怎么样,你在李文峰终前的一句承诺,便成了今天的样子,李建讨来了皇封,他是主子!”
记离决心不再令众将失望,他摔诏书就是当众表白,不接受王野之封,也自然摆脱了李建、李浩的节制,一石两鸟。
愚才先生倒又改了主意,作为权宜之计,他劝记将军倒是可以暂时委屈一下,接受封赏,启用武年号。
记离说:“你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愚才先生分析形势说,王野的百万叛军,比我们的势力大不止几十倍,咱们何必与他们作对!他们在北方对记军作战,等于为我们竖起一道屏障,有利无害。
记离一下子醒悟过来:“先生不提醒,险些误了大事。是啊,有了王野在北面挡风遮雨,我们可放心地向南扩展。”
“对。”愚才先生此前已和仲武兄弟为记离谋划了——马上渡江,他早说过,南陵才是宝地。
记离这才拾起黄绫诏书,请愚才先生为他起草一份谢表,不妨先使用王野的武年号,总比使用记朝的有号召力吧。
这等于暂时与北方王野结盟,也等于暂时承认屈居李建之下的现实。记离一感到委屈时,就用父亲的故事激励自己,尽管受过辱,记武王还是为后世敬仰的一代枭雄嘛。
接下来是谋划渡江,在用兵大计方面,记离从不请示李建、李浩,连过场也不走,他们也不敢认真,比李文峰在时收敛多了。
这天记离站在和州江边巨石上眺望望江,但见波宽浪阔,汹涌东流,一片汪洋。记离不禁想起了历史上的父亲当年渡江作战,谈何容易,难怪古人称长江为天堑呢。
周左达也很发愁,他们连一条兵船都没有,过江作战也要训练水师才行,也要时日,非一朝一夕所能奏效。
愚才先生却笑呵呵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想,用不了几天,就会有舟师送上门来的。”众人都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来。
记离惊喜地问:“先生快快明言,用什么办法会有舟师上门。”
愚才先生告诉记离,他有两个拜把子兄弟,,都是水寨英雄,如今拥有庞大的船队、水师,屯居巢湖。
记离好像听说过,有这么号人物为地方自保结水为寨编练水师的,是巢湖里一支很大的势力。
记离不觉怦然心动。愚才先生是不会打诳语的,不十拿九稳,断不会说大话。他忙问那边的情况。
愚才先生说他们有上万人,舰船千艘。但现在日子不好过,记朝并不信任他们,他们的水道为记将所阻进出不得,如果这时候助他们一臂之力,大有希望。倘不是他们有难,也未必肯依附于我们,真是天赐良机。
记离不禁额手称庆道:“真乃天助我也。不知巢湖水师何日能到?”
愚才先生说:“恐怕主公得亲率大军到巢湖去接才是。”
记离。痛快地说:“这有何难,马上点兵入巢湖就是了。”
原来愚才先生是想让记离发兵去接应,为他们打开通道,镇住记将,既有恩于他们,他们过来投效就顺理成章了。
记离大喜过望,连夜整顿军马,先愚才先生给他的兄弟下了书,然后亲率大军赶赴巢湖,扎营在肠口。这里叫肠口真是名副其实,弯弯曲曲的河道确实像一根肠子。
入夜,月色下巢湖似海,肠口一带是细长水域,对面有记军水师高大的楼船扼住了巢湖出口。
记离站在巢湖边上,与愚才先生兄弟交谈。此人身高不足六尺,干枯瘦小,不像武将,说是店小二差不多。却长得又黑又敦实,二人都是水中蛟龙。
记离看到记将蛮子海狼凭仗着高大的楼船和肠河口的有利地势扼守,对义军极为不利。
愚才先生说多亏记离发兵,使记军不敢妄动。如果不是他们那里的左将通敌,也不至于这样。他劝记将军勿忧,记军水师的楼船看上去威武吓人,行动起来却不方便,他们可用偷袭的办法,用小舟围攻大船。
记离又说了很多仗义的话,听起来,好像记离不是为收拢水师而来,他发兵巢湖纯粹是为别人两肋插刀的义举。愚才先生兄弟很感动,他早从愚才先生的书信里知道了记离的大气、远见卓识,谁不想在这乱世投奔一个英明之主呢!相见之后,从谈吐上看,记离果然不俗,他们私下商议一下,从此便把一生的赌注押在了记离身上。
转眼之间,巢湖的舰队已经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和州望
望江边上,但见旗帜飘飘,帆樯如林。他们攻击的目标是对岸设防的采石矶,不拔下这个兵家必争的据点,攻打太平,进军南陵,都是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