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说过的,我先试一下
雨不大,牛毛一样往下飘,一点点润湿她的头发。网
黑发齐肩,发梢打得有些碎。
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最近生意不好做。口岸对面的缅甸内政不稳,一不小心丢过境几个炮弹,砰砰爆炸,遭殃的总是平民百姓。就因为这事,整个县城人心惶惶,根本不复往日的热闹。
穿过街口的红绿灯,安安才见到几个穿花色窄裙的女人。也不打伞,她们每人一顶竹编凉帽,不知在说什么,嘻嘻哈哈笑得开心。从后面看,各个身段婀娜,纤腰袅袅。
再往前,卖米干的两个店家凑一块儿聊时政新闻。见到安安,他们不约而同停住嘴,悄悄地偷瞄上一眼。安安继续往前,这二人视线便跟到前面。
整条街的黄金位置在中间,正对前方汽车站。如今黄金位置开了家小超市。超市的招牌老旧,上面四个大字——蒙哥百货。门口垂下几条青灰色的半透明帘子,安安拨开门帘,走进去。
帘上风铃撞得叮咚乱响。
所谓百货店,其实也就三排货架。烟酒杂货什么都卖,小到打火机清凉油,大到营养保健脑白金,应有尽有。收银台靠外,这会儿没人在。
安安扫了一眼,也不朝货架过去,而是喊了声“蒙哥”。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从后面钻出来,手里还端了碗酸辣粉。他招呼道:“来了?”
“嗯,来了。”
安安点头。
“那个,趁现在没人,先把这儿收拾了。”蒙哥照例安排工作,又指指后头,“今早新到了几箱货,待会儿点清楚。”
店面不大,蒙哥不愿多花钱,就请了安安一个。什么都得她干。
“知道。”
安安随手掸了掸头顶上的蒙蒙雨雾,走到收银台后面,抽出底下的抹布。
另一边,蒙哥埋头狠嘬了几口酸辣粉。他昨晚打牌输了好多,今天重新搞起,恨不得分秒必争。红油油的碗丢在柜台上,他示意安安:“帮我洗了啊。”
说着,急急忙忙就要出门。
“哎,蒙哥!”安安喊住他,提醒道,“这个月的工钱该结给我了。”
蒙哥听了不由疑惑:“你家老头儿已经来过了撒。”
安安抹桌子的动作一停,头慢慢抬起来。
“谁?”
她盯着蒙哥。
“你家老头儿撒。”蒙哥是从湖北过来讨生活的,在云南这么多年,还带着乡音。
抹布丢在柜台上,安安直直走过去,堵在门口。
“蒙哥,当初我们不是说好的么?”她面对面质问。
蒙哥想不起来:“说好什么了?”
“当初说好的,我的工资可以不高,就是一个要求——除了我,这笔钱谁都不能给。你现在为什么出尔反尔,拿给别人?”
“那是你爸撒!”蒙哥只觉得冤枉,两手一拍,无可奈何地耸肩,“他来拿你的工钱,我能不给吗?一共七百,我一分不少,全给了他。”
安安固执摊手:“你把钱还给我。”
蒙哥明显不高兴,“我已经给过了撒!”因为占理,所以越发中气十足。
安安还是摊手,坚持道:“那是我的钱。”
蒙哥脸色更加难看,直挥手说:“我莫得钱!你要钱,就回去找你爸要克!囊个可以不讲理嘛?”
这番争吵有些大,附近空闲的人纷纷过来凑热闹。不大不小,围成个半圆。
“蒙哥,今天就是你不对。”安安辩驳,“他是他,我是我,你怎么能把我的钱拿给别人?!”
“哎呦呦,你这小姑娘也太蛮不讲理了吧。”有人皱眉。
还有人劝架:“算啦算啦,都是一家子,分什么你我他?”
“就是撒!”蒙哥气得脸红,“你们都来评评理!”
那些人七嘴八舌指着安安。
安安杵在门口,冷冷盯回去:“那你们给我钱?”
那些人顿时噤声了,气氛一时僵持。
忽然,有人不耐烦地问:“还卖不卖烟了嘛?”
“卖卖卖!”蒙哥自己走到柜台后面,问:“哪个?”
“红河。”
蒙哥拿了包红河,丢柜台上:“十块。”
那人从口袋里摸出钱,蒙哥自然伸手去接。手刚刚伸到半中央,安安已经从中拦截。
“哎——!”
众人齐齐炸锅。
安安面色平静:“蒙哥,我不是要拿你的钱。但今天就是你不守信用,麻烦你把我的七百要回来,我就把这钱还给你。”
这算什么?
蒙哥只觉得晦气,眉头横得老高:“这十块钱我还就不要了,你拿走拿走!以后也不要来!”又嘟囔:“哪个晓得你们家那坨屁事吗?一个个真把自己当祖宗了,这个来要钱,那个来要钱。这世道谁不缺钱?”
这一席话故意臊人呢,周围人哧哧笑。
安安抿着唇,将十块钱放在柜台上。穿过围观的半圈人,她走出蒙哥百货。
外面雨丝还是淅沥沥飘个不停,安安头发、衣服本就打湿了,如今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她站在门廊底下。
那些凑热闹的人渐渐散开,只听到蒙哥还在小声抱怨,偶尔有几个好事者在一旁附和。安安对着前面的汽车站,面上无动于衷。旁边有人走过来。
“小姑娘。”那人喊她。
安安扭头,正是先前买烟的那位,有些胖,脖子上套个金项链。
安安没搭腔。
胖子笑了笑,自来熟地问安安:“缺钱?”
安安回他:“关你什么事?”
胖子还是笑,弹了弹烟灰,他说:“我手头正好有个活儿,你有没有兴趣?”
“做什么?”安安定定看着他。
胖子咬着烟屁股,手伸到里面口袋,摸出一沓名片。他随便递给安安一张。
名片上的地方安安知道。
“意兴阑珊”是沿河巷子里的一家夜总会,在本地颇有些名气。
这个胖子是“意兴阑珊”所谓的经理,名片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含糊的称谓——胡经理。
看过名片,安安问面前的胖子:“为什么找我?”
安安盯着他。她的妆有些浓,眼影上成黑色,只在眼梢抹了些亮粉,看上去眼廓越发深。像黠慧的小狐狸。
“没有为什么,”胖子用广东腔咬文嚼字,“小妹妹,我很欣赏你呀。”
安安根本不吃这一套,还是问他:“为什么找我?”
“够劲,泼辣,漂亮,爱钱。”
胖子一下子说出安安的四个“优点”,最后,笑眯眯道:“考虑下啊,七百块哪儿赚不到?我可以给你——”想了想,胡胖子比了两根手指头。
“两万?”安安说。
“哈?”
胖子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干巴巴笑了几下,纠正道:“两千。”
安安没问具体是什么工作,只说:“能预支么?”
“多不行,七百还是可以的。”胖子打包票。
“什么时候上班?”
胡胖子凑近安安,神秘兮兮地说:“现在。”他说着,举起食指,转向不远处。
顺着胖子的手看过去,那儿是家米干店。
澜沧江啤酒的绿色凉棚撑开,底下就一个顾客,男性。
侧对着安安。
隔着蒙蒙雨雾,这人的轮廓有些模糊。
身上是件普通t恤,没有多余花哨纹路,底下牛仔裤半新不旧,脚上是双利落登山靴。
“做什么?”安安睨胖子。
胖子呵呵笑,吐出两个字:“陪玩。”
陪玩这两个字含义太深了,安安不动声色收下胖子的名片,说:“我考虑考虑。”
她重新走进雨里。
“哎,你叫什么名字?”胖子在后头追问。
安安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雨幕里,她穿一身黑。
黑色露脐上衣,黑色皮裙。
纤细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个黑色颈带。
“丝丝。”她说,“我叫丝丝。”
遇到美女,胖子得意忘形,回到那边的米干店,还在兴高采烈地吹口哨。
“昂哥,瞧见了么?”
胖子朝穿登山靴的男人使劲挑眉,又往安安离开的方向示意。
“还满意么,小姑娘叫丝丝,你瞧那腰多丝滑啊,真配这个名字!”胖子心花怒放。
陆昂并不搭腔。
胖子一屁股坐下,继续吹牛:“这样的姑娘我见多了,虚荣,爱钱,什么都愿意干,要不先前能为了七百块就吵起来?哎,昂哥,你信不信,她今晚肯定会给我打电话,到时候……”胖子嘿嘿淫.笑两声,仿佛已经看见什么不可描述的精彩内容。
陆昂盯他一眼,起身,走进蒙哥百货。
先前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蒙哥还在骂骂咧咧,显然气得不行。
陆昂拿了罐清凉油,连着一百块红钞一齐丢在柜台上,说:“再要一包红河。”
蒙哥收起钱,一边拿烟,一边找零。该死的收银机又卡住了,就这么点钱,还要折腾好久。
陆昂也不着急,只做随意打听:“先前那姑娘叫什么?”
“哪个?”蒙哥摸不着头脑。
“死缠烂打要钱那个。”陆昂描述精准。
“她啊……”蒙哥想到就窝火,他说,“安安,那死丫头叫安安。”
“你打听我做什么?”
陆昂身后,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并着风铃响起。
陆昂侧目。
安安面无表情地倚着门,抱臂,盯着他。
外面,陆昂肩背舒展地靠在墙上,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闲闲站着。
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到了先前的电话内容,苏婷稍稍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昂哥,你怎么在这儿?”
陆昂偏头,忽然问她:“认识字么?”
“……什么?”苏婷只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昂手指指正前方,还是问她:“认识字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苏婷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正前方,是一堵墙。
白色墙壁中央,用红色油漆刷出醒目的标语——加油站内禁止拨打电话。
这几个大字触目惊心,时时刻刻提醒着来往众人。
粉色iphone还握在手里,苏婷惊出一身冷汗。“昂哥,不好意思,”她假意抱歉,“我刚才有急事,一下子就忘了。”
“不用跟我道歉。”陆昂站直了,只对她说,“你待会儿再打个电话。”
“什么?”苏婷有些意外。
“让电话里那个接你回去。”
说完这句话,陆昂慢悠悠往越野车去。
苏婷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急匆匆过去:“昂哥,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陆昂目不斜视,只提醒她,“我说过的,在我身边,安分一点。”
“就为了那个小狐狸精?!”苏婷气不可遏,声音瞬间提高八度。
陆昂这才转头,冷漠宣布:“她要是不安分,一样给我滚蛋。”
另一边,车被锁了,安安进不去。她斜挎着大包,正倚着后座车门等他们呢。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苏婷恰好望过来。
没有对视,安安直接别开脸。
被这样下脸子,苏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死死摁住心底的不痛快,苏婷向陆昂分析利弊:“昂哥,我要是走了,谁开车啊?”——这是苏婷拿捏住的七寸。她之前问过陆昂,陆昂不开车,安安看着也不像会开的。
所以她信心满满,陆昂一定不会赶她走。
陆昂看了看她,视线一转,问安安:“会开车么?”
安安这才侧过身,一张小脸娇艳又俏丽。眼含笑意,她故意污他:“哪种车啊?”
陆昂冷面,敲了敲巡洋舰车头。硬邦邦的声音,像是男人身体内的结实与硬朗,直击人心。
又与陆昂对视两秒,红唇微张,安安掷地有声,说:“会。”
陆昂便示意苏婷:“钥匙。”
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苏婷恶狠狠瞪了眼安安,她说:“昂哥,五叔让我好好招待你,你这样……我没法交代啊。”她终究还将五叔搬出来,故意压陆昂。
陆昂轻笑:“你没法交代,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婷一滞,恨恨将车钥匙拿出来。陆昂丢给安安。
拉开车门,安安淡定坐进主驾,那个包还跨在身侧,她直接扣好安全带。另一边,陆昂也坐上副驾。
安安拂了拂后视镜。
打火,换挡,双手扶稳方向盘,脚下加油门。
崭新的越野车沿着车道不疾不徐开出加油站,后视镜里苏婷身影越来越小,再多拐个弯,彻底见不到了。安安突然急刹住车,停下。
陆昂睨过来。
安安如实交代:“陆昂,我其实不会开车。”
陆昂:“……”
太阳穴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使劲蹦跶,蹦得人头疼。使劲压了压,陆昂问她:“那你刚才怎么开的?”
“替人洗车时看过一点。”安安坦诚。
陆昂头又疼了。揉了揉眉心,他忍不住低骂一声,又恨不得掐她:“先前为什么撒谎?”
“因为我不想她留下。”
安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像从未被打磨过的璞玉。
她真实到可怕。
车内忽而安静。
四目相对,安安面色坦然,问陆昂:“我们现在怎么办?——回去找她?”
这个“她”还能有谁?
陆昂睨过来一眼,指指外头,他毫不留情:“一起滚蛋。”
“我不会走的。”安安坚持。
“要钱是么?”像是耐心压抑到了极致,陆昂抽出钱夹,丢给安安,“都给你,你拿走。”
安安将钱夹放在仪表盘上,说:“我只拿我应得的钱。”
隔着烟雾缭绕,陆昂看着安安,忽然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他语调复又轻佻。倚着靠背,凝视着前窗,他说:“我可能杀过人,可能坐过牢,还可能是个心理变态。”
他的语调平缓,似是威胁,又似恐吓。
安安却淡定,她告诉陆昂:“这些我都不需要知道。”
陆昂侧目,望过来。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后面。”
*
安安以为陆昂仅仅是会开而已,谁知他摸上方向盘,车技还不赖。经过一小段柏油路,他们紧接着就进了山。山路难走,下过雨的路泥泞,道路很窄,弯又多又急,有些甚至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安安没心情欣赏原始风景,这会儿紧攥着扶手不放。
驾驶座上,陆昂视线专注,动作果断,开得极稳。
这种稳,让她的动作变得尤其可笑,安安悄悄松开扶手。
她这才意识到车里很安静。
陆昂并不听歌。他们一前一后坐着,沉默无言,便衬得两个人的独处越发寂静。
这种寂静像某种特殊磁场,紧紧包裹住他们,似乎……很适合做坏事。
安安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困境,她急需一座靠山,一条大腿,还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而陆昂是个厉害角色,所以,她才这样坚辛万苦、死缠烂打地留在这儿。
她必须尽快攻略这个男人。
这是她此行目标。
这么想着,安安便看向陆昂。
陆昂头发已经完全干了,发梢短短的,一路剃到后颈,往下,是肌肉延伸出的有力线条,再往两侧延展开,便是男人宽宽的肩膀。
安安稍稍靠近一些——
陆昂便开口了:“坐回去。”语含警告。
这人明明盯着前面,背后却像也长了眼睛……安安也不尴尬,她“哦”了一声,靠回座垫。
两侧窗户大开,风呼呼刮进来,安安头还是疼。
她说:“陆昂,我头疼。”
陆昂根本没搭腔。那架势,恨不得她自生自灭。
有钱就是大爷啊。
安安裹紧外套,躺下,睡觉。
车里似乎更加安静了。
*
十二点多,陆昂停车休息,吃饭。他动了动脖子,正要下车,忽的,又回头看了看。安安还躺在那儿呢。她洗过澡之后,就换了衣服,却还是黑色短裙和窄窄的露脐上衣。外套宽松,这会儿裹紧了,便露出一截细腰。
这个画面足够诱人,若是胖子在,可能早就兽心大发,扑上去了。
这一瞬,某种安静似乎更加深了。
安安阖着眼,呼吸放缓,一动不动。
她在等待。
她能感受到男人的目光,甚至能感受到这道目光的上移,最终停在她的脸上。安安还是在等,她对自己的脸还是极有自信。然后,她听见陆昂冷硬喊她——
“哎——”
一切破功!
连个名字都没有!
安安睁开眼。
还是四目相对。
她躺在那儿,说:“陆昂,我有名字。”停了一停,安安提醒他:“你还特地打听过。”
陆昂没再理会,他直接转身下车。
安安抓了抓头发,“靠”了一声,坐起来。
她照镜子。
自己这脸长得没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