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陌好像在大雾中行走。
白茫茫的雾吞噬了他的意识,他就像失去知觉一样,感觉模糊,认知功能丧失。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雾中,他也不知道他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他今天不是在神农顶欣赏云海吗?是不是现在就在神农顶的云海中飘浮?那为何雪儿又不在身边?他已经升天成仙了?他依稀记得他头痛欲裂,有许许多多的往事纷沓而至,可现在一件也记不起来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与惶惑刹那间笼罩他的整个心灵。
终于,走出茫茫雾海,他眼前一亮:面前竟是茫茫大江。
月光在大江中一漾一漾的,四周光明澄澈,空气清新宜人。
每次看着滔滔江水,楚天陌的心里总能滋生出一种温暖的、辽阔的感觉。这感觉抱住了整个灵魂,稍稍地把日常生活中的龌龊肮脏的渣滓从灵魂里清洗出去。他很珍视这种感觉,喜欢看见自己在这儿,在江水和空气中间,变成一个比较纯洁的男人。在这儿,关于生活的种种念头及生活本身道德首先失去了尖锐性,其次又失去了它的价值。晚上,江面睡熟了,他的思绪在江的柔和呼吸声中平静地浮游,让自己的心灵填满宁静祥和,从而在灵魂中引起了美丽而伟大的梦想。
那夜亦如此,大雾给他的压抑感烟消云散。
夜深人静,江水温柔地睡着了。
沐浴着月色,楚天陌静静地在岸边散步。
不远处的江边,泊着一叶小舟,小舟里站着一个人。
月光下,他面容俊秀,脸色苍白,飘飘若仙,遗世独立。
舟中人也发现他,星眸向他射来。
楚天陌的心剧烈地跳动:小舟里的男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他又遇到秋暮远。
在他与雪儿游江南这一个月,秋暮远从未出现,今夜,却再次和他重逢。
他在做梦吗?楚天陌心里想。有可能。只有做梦,他们才会相逢。
秋暮远正欲乘舟而去,乍见楚天陌,停舟,将小舟缆绳系于礁石,向他走来。
楚天陌也朝秋暮远走去。
两人面对面站立,刚开始,竟无语。
不过,他们都未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恶意,他们都知道他没有把他当成仇人。
“秋暮远,你想出游?”楚天陌眼望小舟,先行出声。
深更半夜,秋暮远竟想泛舟,有点奇怪。莫非他想要赏江景?
“是的。”秋暮远双眸如星:“楚天陌,你为何也会出现在江边?”
“我一向喜欢大江,不知不觉就会走到江边。”他实话实说。
“我也是,看来我们的兴趣爱好有相同之处。”
我们本是同一个人,我是你的复制品,楚天陌苦笑,没有说出来。
他是他二十岁那年才分裂出来的人格,不是分裂在可以重新塑造性格的童年时代,他的身上刻着他太多的印记,不单长相一样,气质也像,就连雪儿都分不出他与他来。
他们都爱上同一个女人,但他们今夜相遇,如此平和,没有半点火气,很奇怪的感觉,是因为月色温柔吗?还是因为他在做梦?
“这个月你没出现,到哪儿去了?”楚天陌问道。
“我一直在江边。”秋暮远双眸现出深深的忧伤:“你和雪儿好吗?”
“我们很好。这个月我带雪儿去江南游玩。今天还去神农架。”
“哦,神农架,雪儿就是从神农架穿越而来的。你就不怕她走了吗?”秋暮远的双眸露出一丝紧张。
“我不怕,相信没有这么巧的事情。”楚天陌道。
“你身上带着白玉观音。”秋暮远指着楚天陌颈上的观音:“你知道吗,这个白玉观音可以逆转时空,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再加上最强烈的意念,雪儿有可能会回到她的家乡。”
楚天陌冷汗冒出,喃喃道:“我想,就算有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若是雪儿不想回去,她也回不了。”
“也许吧。”秋暮远叹息:“因为她心中有爱人,没有强烈的意念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是的,我爱她,我会让她今生都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秋暮远没有说话,只是忧伤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他,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闪亮的火花,有一种炙热在燃烧着他们的心。
“秋暮远,今天我们遇见赵逸凡,他说你杀了很多人,这是真的?”楚天陌道。
“是真的。”秋暮远双眸开始锐利起来:“赵逸凡,我早就听过他的大名,但至今都无缘相见,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一位浊世翩翩美男子,一位武功绝顶的剑客。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来历,但从他举手投足显示的优雅可以猜出,他出身高贵,眼高过顶。”楚天陌道:“他对雪儿极好,好到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的地步。那夜你受了重伤,倒在血泊之中,雪儿打电话给他,他马上开车过来送你到医院。
秋暮远缓缓道:“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我胸部中了一枪,居然没死,原来是他与雪儿联手救了我。雪儿曾与我谈过他,看来他确实待雪儿如同亲妹。”
楚天陌目露深思,道:“是雪儿待他如兄长,他不是,他很爱雪儿,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没有几个男人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女人。”
“既然他有这么多的优势,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他?”秋暮远眼露异色。
楚天陌道:“我当然担心,不过我相信他是个真君子,只要我全心全意地待雪儿,他就不会夺人所爱。”
秋暮远抬头望着天空的那轮明月,喃喃道:“原来世上还真的有君子。”
“他今天谈到雾月狼,咄咄逼人,大有拿你问罪之意。”
秋暮远淡然道:“我秋暮远是个杀手,生平杀人无数,和名门剑客本就不是同一道上的人。他想借此机会杀我,为民除害,并在雪儿面前邀功,毫不奇怪。”
楚天陌沉默。
“雪儿怎么说?”
楚天陌道:“她说我们是个人格分裂者,说她会治好我们的病。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昏过去。”
秋暮远沉默,过了一会,道:“楚天陌,这个月雪儿一直在给我们治病?”
“是的。你也知道?”
楚天陌感觉越来越奇怪,他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和秋暮远说话?就是人格和人格之间的对话?
“我当然知道,就是她的银针,让我没有力量实施我的计划。”
“你有什么计划?”楚天陌好奇地问。
秋暮远眼神忧伤,轻声道:“我本想成全你和雪儿的,可她并不想让我离开,一次次地用银针把我唤回来,现在我已经看清她的治病意向,她想把我们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人。”
确实,雪儿用她的神奇银针,一次次地拯救着他的生命,让他这个月不再头痛欲裂,让他感觉到她对他的重视与她对他浓浓的爱情,让他无法自行了断。
“你觉得有这可能吗?”楚天陌星眸在发光。
“我想先听你的看法。”秋暮远道。
“说真心话,我很矛盾。我不想失去独立的人格,可我又不想让我们三个人都这么痛苦。如果雪儿成功地把你我融为一体,楚天陌会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一位有着楚天陌与秋暮远记忆的第三人。”
秋暮远苦笑道:“其实,你有我的记忆不是件好事。你会少了很多快乐。”
“没错。秋暮远,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发生什么事,但我知道你这些年一定过得非常痛苦。”
秋暮远嘴角露出一抹苍凉的微笑:“楚天陌,雪儿总是说我和你特别像。我遇见你后,也觉得你挺像我,这让我很奇怪,像你这种诸事顺利的人,怎么也会与我相像?你能告诉我,你来到这个世界发生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我躺在一个又老又肥的女人身上,她告诉我说,昨晚是我主动抱着她的,还说昨晚是我父母十一周年的祭日。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以前的我过得很不幸,也许因为有这种强烈的暗示,我就变得忧郁起来。对了,你有这种回忆吗?”
“我没有。”秋暮远声音在颤抖。
他确实没有和老女人上床的回忆,但他清晰地记得父母十一周年祭日那晚,他在一个小酒吧喝得酩酊大醉,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酒吧的老板娘一直在殷勤劝酒。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当时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父母十一周年祭日,他却与又老又肥的女人上床,整件事虽然不堪回首,但与他过去经历的种种事情比较,并不算是最严重,最残忍,最可怕,最不可接受的,可他就在那一刻人格分裂,也许长期压抑的痛苦,长期的自我摧残,已经使他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如同一张紧绷的弦,只稍用力,弦便断了。与老女人上床,也就是弦中最后那一点拉力而已。
楚天陌眼露痛楚之色,道:“秋暮远,今晚我一直以为我在做梦,现在才知,我们没有做梦。”
“我们是在做梦,因为我们只能在梦中相逢,我们也不是在做梦,因为这是我们灵魂的交流。”
这确实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他们明明知道他们眼前的美丽大江不是真实的大江,只是他们心灵中的大江,也明明面前的“他”在现实上其实是同一个人,可当他们聊天时,却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大江是真的,人也是真的。
楚天陌凄然道:“你说得非常透彻。如果能在现实中遇到你,如果我们没有爱上同一个女人,我们可能会成为好朋友。”
秋暮远黯然神伤:“是的,我们会成为朋友。可现在,我们已经做不到了,若不能融合的话,必然有一个会离去。”
楚天陌声音充满无奈,道:“那你选择融合还是选择离去?”
“我选择离去。”秋暮远一字一顿地说。
“为什么?”楚天陌失声惊呼。
他知道选择离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秋暮远的灵魂将在这个世界消失。
“原因很多,我患有严重的头痛症,连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杀了很多人,有的人罪有应得,有的人却是无辜;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雪儿,我很爱她,对她有越来越强的霸占心理,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人上床,可我和你共用身体,根本没办法离开你,我真担心有朝一日我会控制不了自己心魔而对你痛下杀手。相信你也一样。而融合是件非常漫长的过程,我很难等到真正融合的那一天。你为人和善,待人真诚,没有我性格中愤世嫉俗偏激残忍的一面,你更能给雪儿幸福。倘若有朝一日我们融合,你有了我的记忆,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得了。”
秋暮远说得条理清晰,流畅得好似背书,却沉痛无比,想来这种念头已在他心里盘旋很久了。
“我明白,秋暮远,谢谢你。”楚天陌眼睛露出敬意。
无论秋暮远出于什么原因离去,都是一种充满大爱的牺牲行为。
原以为秋暮远离去,他会轻松自在,现在真的面临这个事实,却没有半点喜悦。
“没什么。”秋暮远朝楚天陌笑了,笑容很干净:“楚天陌,你要好好地待雪儿。”
“你放心,雪儿是我最爱的女人,我今生都会好好对她的。”楚天陌双眸带着坚毅之色。
“好的,那我走了。”
秋暮远解开小舟的缆绳,登上舟中,朝楚天陌轻轻一挥手,之后驶入茫茫大江。
楚天陌站在江畔,目送他渐渐远去。
月光下,小舟越飘越远,秋暮远的人也越来越小。
不知不觉中,楚天陌的双眼泛出泪花:
只因他深深地知道,秋暮远这次是真的走了。
小舟从此逝,江海葬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