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郡内汉典城。
城池外墙下的青砖黄土上染着已经无法褪色的血迹。城楼上的砖色新亮,这座原本毫不出奇的小城短短一年间就有近万亡魂埋骨于此,让人实在不知该如何评论。
又加固的城楼上牙墙旁,大汉旗帜飞舞。一身金盔金甲的正二品骠骑将军林兴风站在牙墙旁,看着城下被尸骨填满的窄浅沟壑面带笑意。
旗帜幡穗被风扬起,刮到他的脸庞,使他想起前些日子偶听骞婴给他说过的两个趣事:因为武威郡边境的小城被官军和叛贼轮番占据,城中能走的居民早就逃窜,留下的尽是些孤寡老幼。官军打进城后他们便挂起汉字旗幡,叛军占领城池后就换上霸字逆旗。可到后来战事胶着,早上还可能是大汉的士卒在城中巡逻,傍晚就变成叛军的轻骑踏过城中街巷,不知是哪个人想到的取巧主意,将旗幡做成两面,一面是汉,一面是霸,只用换面便可,结果被无意中撞见的官军校尉发现,哭笑不得下板着脸将这些旗帜焚之一炬。
还有一件事就更为可笑,说凉州郡兵里有一个老兵油子,打仗功夫不怎么样可却有能偷天换日的伎俩,可以把女尸做成男尸来充当叛贼尸首领功,被无数人视为了不得的本领,光是靠这门手艺就赚了无数银两,更是有两人靠他当上了军中官吏。最后事情败露,传到了凉州刺史梅忍怀的耳中,当即下令将这人抓住,斩首传令西线郡兵的连营。
林兴风笑着笑着,便不笑了。
他望着北边,几十里外,曾经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鹰扬将军孙锐就死在那里,至今尸骨无人收敛。
据侥幸从赤土荒原上捡回一条命的士卒说,孙锐身负重伤,拼死十几个叛贼后和举着一杆画戟的汉子以骑对冲,力竭的他连一戟都未能招架住,被挑断了持兵器的右臂后更是挂在了画戟上,让无数叛贼大声叫好。
而和他莫逆之交的校尉周真则是被一个比马头还要高的魁梧壮汉硬生生用双手将佩剑折断,随后更是被举起让那汉子用膝盖将他脊椎撞断,像是根面条一样软绵绵的被抛到了一旁。
林兴风无喜亦无悲,一只手扶着牙墙凹口,一只手摩挲镶着明珠的佩剑。
他收不了尸,可能报的了仇,这就足够了。
骞婴披着锦裘,缓步登上城墙,看到林兴风在发呆,没去打扰,静步走到身后双手揣在袖口里垂首闭目。
知道林兴风回过神后他才道:“禀报将军,陇右郡那边的粮草已经送过来了,够支撑我十万大军两月之久,苍城到寒胆城直线不过三百里,沿途路线我都已经规划好了,如果叛军想要来劫粮道,正中我们下怀。”
林兴风点头,这种事情他从来都是很放心的交给骞婴,而这个前三十年不得志更籍籍无名的寒士没有一次让他失望过。
“你猜凉州那边什么时候会动?”
骞婴笑着回道:“等到叛贼树倒猕猴散的时候。”
平叛营帐中首席幕僚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大将军,我多嘴一句,那三十万贼子的人头放出去就放出去,天底下没有能尽人意的好事。只要那一颗就抵得过其余的三十万颗人头。”
林兴风笑道:“我明白,但天底下也没有顺手牵羊就走的道理,肯出力本将军不会吝啬,可如果光想着在我青州男儿后面捡便宜,那本将军就要和他们好好讲讲道理了。”
他转过身,金盔上的六根翎羽逆风抖立,双手凭空比划出一个人头的形状笑容灿烂道:“你说,他那一颗人头可能让我成为泰天年间里第一个封侯的异姓之人?”
骞婴神情恭敬,将双手抽出袖口,躬身作揖道:“进爵封侯,十拿九稳。”
林兴风大笑跨步走下城楼,嘴里叨叨道:“长安城那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你嘛、万碎万碎万万碎……”
平沙城北城临府。
刚刚得知府中唯一一颗雪莲被宝贝千金拿去救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后,早就将金银视为粪土的临安还是心疼的长吁叹气。平沙城中富绅不计其数,什么玉翡翠琉璃七彩灯之类的稀罕物件哪家府邸里没有几件?可这千金难求的雪莲花平沙城中的藏数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临安坐在景苑的假山流瀑旁,听着一脸愠色的老管家给他说那个被小姐救下的男子身份有多蹊跷,心里也好奇了几分。
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前几日发生在南边莺巷中的事情。不光是他,最近城中风口浪尖的两件事,一是中原的平叛大军拔营开赴,第二件就是连城中身份最为清贵的亭安王都被惊动的清香楼之事。只是消息传出来后不过一日功夫就已有了十几种说法,更让这件其实并没什么嚼劲的事情变的扑朔迷离。临安得知女儿救下了那个处于风口浪尖的人后倒无多少不安,经商到他这一步,不光是对金银无感,连世俗的名誉都不怎么看重。为官者尚要在意一个清廉明政,所说的防民于口甚于防川就是此理,可他素来都觉得嘴长在别人身上,他哪能管得了?
已经快到颐养天年的岁数,对这些事情少有问津,偌大的家业也都交给长子去操劳,自己倒没什么所求所想。
刚从西域跑完大单子的临安长子临宇杰听到老管家的叙述后眉头紧锁。临安共有一子一女,都为正室所生,他因为年轻时多在环境酷烈的西域奔波,本来就普通的容貌显得粗糙,林宇杰不光是子承父业,连面容都有七分形似,好在临不语继承娘亲姿容,出落的出水芙蓉,特别是一双比起临府内清潭还要见底的灵动长眸,不用开口说话,光是眨两下眼睛旁人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
林宇杰与自幼娇生惯养的临不语不同,年幼时就和父亲在西域凉州两地来回奔波,没少吃过苦,将金银财富看的一点不比身家性命轻,也正是有他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临家的家业才能长盛不衰。此时听到那个顽皮的妹妹居然为了一个陌生人把父亲都不舍得用来延年益寿的雪莲就这么拱手让人,除了心痛就是气愤。
他对着临安道:“父亲,妹妹这件事做的太过了!那株雪莲花乃是无价之宝,父亲靠着和西域豪商的生死交情才搞来那么一株,居然被一个外人所服用!孩儿咽不下这口气!”
临安举起放在青玉石桌面上的一卷竹简,头也不抬道:“那你准备怎么办?让那个年轻人从嘴里吐出来?”
林宇杰语塞,吱唔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一甩长袖离去了。
临府后宅偏房内。
侯霖算是过上了几日清闲生活,期间云向鸢和荣孟起各来看过他一次,旧伤已经痊愈的他心情大好,对于金泰衍这要他命的一箭很是豁达,只是这豁达太过无奈。
听说连平沙城中的王爷都给惊动,侯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云向鸢一脸贱笑的问他那个愧疚的花魁可来找过他。侯霖就一脸笑眯眯的反问回家的感觉如何?当着几百双眼睛下跪还哭的跟个梨花带雨的小娘子一样,是不是有些折辱咱儿骑都尉中郎将的名号?
以无赖无耻闻名十万大营的云向鸢每次都被侯霖呛的面红耳赤,偏偏死鸭子嘴硬的骂道放屁,侯霖也不戳破,这种近乡情怯感觉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上一小块石头,溅不出多大水花,可荡漾起的涟漪足够让人好一阵的回味。
依照荣孟起的意思,这段时间侯霖就在此处好生歇养,等什么时候彻底痊愈了在动身。和荣孟起的交谈没有那种打闹取笑,每次看到一脸正经的荣孟起侯霖也就不由自主的正襟危坐。
两人隔着案台整整讨论了四个时辰,从荣家和梅忍怀的生死恩怨到如今的凉州局势都有涉及。两人对大局看法一致,皆认为逆贼霸王绝不会束手待毙,等着朝廷大军慢慢收网将他们缚于寒胆城,入冬之前必有一场决定凉州走势的大战。
目送荣孟起离开后侯霖让一直在旁照顾的郑霄云替他取来多日未碰的官制佩剑,不过几日没摸便觉得陌生如初识。
侯霖心里慨叹一声,果然器物如人,不好好去温存关系连剑器都要和你疏远。难怪官场上连门外汉都明白的虚情假意在戏中人的称兄道弟里居然能从假中做出三分真来。
难得的心平气和下,侯霖活动活动手腕,单手提起长剑在庭院里耍出一道寒芒剑花,让侍立一旁的郑霄云从心里由衷的露出浅笑。
比起刚出长安那阵一身书生气,他更看好如今能上阵杀人亦能挥笔舞墨的侯霖。
照着郑霄云简单教他的剑术套路将动作分解做了一个起手式和一个直进式,侯霖身上已经微微冒汗。
和江南红墙黛瓦风格相同的庭院拱门前,恰巧路过的临不语见到侯霖舞剑,眼中精光一闪喊道:“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