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柳晓楠收拾好背包走出教室,心急火燎地要去医院。
走到操场上时,他被孟想想叫住了。看着面前关切地望着自己的孟想想,他想起昨晚吃饭时,母亲提起过她,想见见她,可他不知该怎么对她说。
如果孟想想出现在母亲的面前,母亲倒是能有个很对心思的唠嗑对象。
孟想想不相信同学们所议论的、大师兄和岳老师的恋情出现危机一说,大师兄如此精神不振必有其他的隐情。
她说:“大师兄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心事,如果大师兄还把我当成远方的亲人,不妨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什么。虽然我没有多大的能力,可我总想着能为大师兄做点事情,不想说我也能理解。”
面对孟想想的真诚,柳晓楠不再隐瞒,如实地跟她说起母亲的病情。
孟想想流下了眼泪,很快又擦干了,跟着柳晓楠来到医院。在婶娘面前,她还是那个快活的小姑娘,跟婶娘说着只有农村人才感兴趣的家长里短、风土人情,使得婶娘躺在医院里不再感到无聊压抑。
几天后,姜长玲的切片化验结果出来了,最终确诊为恶性肿瘤,必须马上动手术。
姜长玲被推进手术室,她躺在手术台上,心里默数着头顶上的无影灯。
医生护士在她的身旁做着手术前的准备,低声交谈,各种手术器械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她听来特别地清脆悦耳,令她宽慰安心。
主刀医生告诉她,打上一针麻药,睡上一觉,小手术很快会做完。等她睁开眼睛时,会很快地恢复健康。
视线渐渐地模糊,她知道这是麻药在起作用,心里却很清楚,能不能再度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后还能睁多久,都是她将要面临的一道道生死关口。
虽然医生护士、林一丹、男人和儿子等人众口一词,说是脂肪瘤,一个小手术便能解决,没什么大碍,可她自己心里有数,这绝不是一般的小病。
住进医院之后,她暗中观察着,同病房的病友之间互不打听病情。那些陪护的家属们总是在走廊里窃窃私语,包括男人和儿子,都在试图隐瞒着什么。
两个做完乳腺癌切除手术的病友,那连续不断痛苦不堪的呻吟声,更是让她心烦意乱胡乱猜疑。同在一个病房,不可能是两样病。
到了晚上,男人和儿子离开后,她心烦意乱,走出病房四下走走看看。她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一个楼层全是肿瘤患者,只不过有着良性恶性的区别。
良性肿瘤患者和家属不避讳病情,该吃吃该喝喝该笑笑;恶性肿瘤患者和家属脸色晦暗,说话不敢大声,眼神躲躲闪闪,打眼一看便能猜出八九分。
同样都做切片化验,医生会跟良性肿瘤患者道一声恭喜,什么也不跟你说的患者,就得自己去合计合计了。
虽然医生护士也跟她道过喜,可她感觉自己的病症,跟同病房那两个乳腺癌患者相差不多。她猜到自己多半也是恶性的,医生护士之所以那样说,可能是林一丹一手安排的结果。
既然所有人都跟她隐瞒病情,她也就顺其自然地装糊涂,哪能让男人和儿子为自己揪着心。其实,心里也害怕,自己才四十八岁,不想也不愿这么早就去面对着死亡。
有时看着男人和儿子装出来的笑脸,她的心撕裂一样地疼痛,幸福快乐的生活刚刚开始,怎么舍得撇下男人和儿子女儿离开这个世界?她宁愿相信医生和护士的话是真的。
这天晚上,她刚迷迷糊糊地睡着,便被走廊里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了。她走出病房,看见护士和家属缓缓地推着一台手术车,车上蒙着一块洁净刺眼的白布。
死者的父母痛不欲生,嘶哑的嗓子已经哭不出声来,被人掺扶着踉踉跄跄地跟在手术车旁。
走廊的两侧站着众多的旁观者,无不流下惋惜的泪水,用一声声叹息为那个死者送行。
她从旁观者的感叹里听到,死者是一个才三十岁的年轻女性,乳腺癌晚期,手术也没能挽救下那个年轻的生命。
她不再害怕,黄泉路上无老少,听天由命吧。
此时,她躺在手术台上,缓缓地闭上眼睛,平静安详,如同睡在自家的火炕上。
手术外的气氛紧张压抑。柳致太关得玉和柳晓楠的妹妹分别赶来了,关小云和董小军从关得玉那里得到消息也来了。
柳致心和柳致太关得玉低声交谈,孟想想哄劝着哭泣不止的柳晓楠的妹妹,关小云怀着身孕,坐在长椅上红着眼圈。
柳晓楠让董小军扶着关小云回去,关小云受不得这样的煎熬,并嘱咐他俩不要跟其他人说起。
送走董小军和关小云,柳晓楠一直站在手术室的大门旁,倾听着绝对听不到的任何声音,焦急地等待着。孟想想走过来,默默地跟他站在一起。
学校已经放暑假,孟想想没有回老家,她跟柳晓楠请求,想留下来照顾婶娘。不然,还有什么资格接受大师兄的资助,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婶娘。
柳晓楠考虑到妹妹要回去上班,家里还有一大摊子的农活,父亲的确也不能长期留在医院里照顾母亲。只有自己能承担下长期照顾母亲的重担,有孟想想在身边会更加方便些,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中午时分,手术还没有结束。林一丹忙完了自己的事情,上楼来看看手术进展的情况。她让柳晓楠带着大家去吃午饭,手术需要几个小时,都在这里熬着没有必要,由她在这里盯着。
柳晓楠知道谁都没有心思吃饭,带着大家去了一家面馆,每个人或多或少地吃了一点面条。
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手术室的大门才徐徐地打开,护士推着仍处在昏睡当中的姜长玲回病房。
姜长玲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衰弱而萎顿。左胸被整个切除,因为创面过大不易愈合,压着一个盐袋,整个人看上去缩小了一圈。
两个女孩当即流下了眼泪哭出声来,林一丹在一旁好言劝阻;几个男人默默地跟在后面,协助护士把姜长玲从手术车上移到病床上。
主治医生顾不上疲劳,把林一丹柳致心和柳晓楠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宣布说手术很成功,她可以保三年无事。如果十年以内不再复发,那时才能证明是彻底治愈,目前的治疗手段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柳晓楠当即跟医生表明态度,用最佳的治疗手段和最好的药物,他能承担起任何费用。
主治医生跟林一丹点点头,对柳晓楠说:“做儿子的有这个态度,我们做医生的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定竭尽所能。”
走出医生办公室,柳晓楠跑去病房等候母亲醒来。
林一丹陪在柳致心的身边,安慰说:“医生尽力了,你们爷俩也尽到了本分,剩下的就看弟妹的生命力和意志力。康复阶段,精神作用尤为重要。你爷俩首先要保证有一个积极乐观的态度,精神头不能倒,这样才能给弟妹带来信心,让弟妹看到希望。”
柳致心心力交瘁,嗓音低沉着说:“一丹,谢谢你!这些日子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让你费了不少心。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一丹的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平静地微笑:“致心,咱们十年没见了,你儿子我女儿还把咱们的故事搬上了银幕,何必说这些客套话,显得多生分。再者,咱们现在是儿女亲家,弟妹生病我哪能袖手旁观,理所应当的。”
柳致心说:“三年的时间足够了,正好能等到雪莲回国,能看到两个孩子结婚。走一步看一步,三年后再说三年以后的话。”
林一丹说:“保持这样的心态就对了。”
姜长玲从麻醉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身子轻飘飘的像漂浮在半空中,又像是有个巨大的碾盘压在身上,动弹不得。她用力睁开眼睛,眨了眨,终于看清眼前的是一张张亲人的面孔,而不是牛头马面的小鬼。
她动了动手指,都有知觉,左臂被固定在床边,右手上扎着点滴。
她在众多面孔中锁定儿子,张了张嘴,试着发出干巴巴的声音来,衰弱地说出手术前一直想说却没说的话:“晓楠,你不要害怕,妈不会死。妈还要看着你结婚,等着抱孙子。”
柳晓楠笑着回答了一声:“好!”
趁着母亲的目光移开,他转身走出病房,直奔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尽头开着一扇窗,正对着劳动公园。
他趴在窗台上,一直在心头涌动的悲伤终于化作泪水,毫无顾忌地喷涌而出,压抑着哭泣声带动着后背剧烈发抖。
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大家对她隐瞒着病情,她假装相信假装不知,一直在用笑容安抚着亲人的心。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后背上,他一点点止住哭泣和泪水,回过头来,面前站着惊愕不已的方娟。
这些日子,方娟下班后,偶尔会来看看他母亲,跟他说几句安慰的话,表达出适当的关心。他抹了一把眼泪,把头扭向窗外。让雪莲的姐妹、一个女医生看到自己的软弱,总是有些难堪。
方娟从白大褂里拿出手绢,递给柳晓楠:“听说阿姨的手术很成功,我上来看看。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柳晓楠没有去接方娟手里的手绢,跑进一旁的卫生间,在水龙头下冲洗着脸,直到心情彻底平静下来,才带着一脸的水珠走出来。
方娟仍站在窗口处,关切地对柳晓楠说:“作为雪莲的姐妹,我替她劝你一句,你必须坚强起来。”
柳晓楠面朝着窗口,让风吹干脸上的水珠,他说:“我真的没事,哭几声排遣一下就放松了。”
方娟说:“可惜雪莲不在你身边,我不知道该怎样替她安慰你。在医院里呆久了,看到过太多的生生死死,神经都麻木了,没有什么看不开的。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谢谢你,方医生。”方娟的冷峻,倒是让柳晓楠放下了一切。
傍晚时分,看到姜长玲的状态一直很平稳,柳致心让柳晓楠带着大家去吃饭,安排住宿的地方,晚上由他守在姜长玲的身边。
简单地吃过晚饭,柳晓楠给了孟想想一把钥匙,让她带着妹妹去自己的宿舍,他带着叔叔和关得玉三叔回到岳雪莲的家里。说了一会话,他心里不踏实,独自又返回医院。
随着麻醉药的药性逐步减弱消失,姜长玲的胸口处,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不断地袭来,仿佛要把她的身体撕裂开来。胸口处像压着一座大山,喷发着炙热的火焰,她呲牙咧嘴地忍受着抗争着,额头渗出一层层的冷汗来。
她咬着牙,喘息着对给她擦汗的柳致心说:“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太遭罪了。”
柳致心小声呵斥:“当着儿子的面,你胡说些什么。实在受不了,你掐我几下,骂我几句。”
看到母亲如此痛苦,柳晓楠去找值班医生想办法。值班医生到病房检查了一下后,吩咐护士给姜长玲注射一针杜冷丁。
她告诉柳晓楠,杜冷丁属于严格管控的药品,久用成瘾,今晚只能使用一次。药效失效后再次疼痛,只能靠患者自己去忍受。
疼痛缓解了,虚弱的姜长玲昏昏沉沉地睡去。柳致心父子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走廊里的塑料椅子上,身心俱疲一句话都不想说。
半夜时分,柳晓楠见母亲呼吸平稳,便到医院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点吃的喝的,跟父亲一同补充了一下体力。
他跟父亲建议,爷俩都这么熬着不是办法。他年轻,精力旺盛,他留下来照看母亲,让父亲到外面找一家旅馆临时休息一下。
柳致心不肯,他坐在椅子上打个盹就可以了,让儿子去好好休息。柳晓楠也不肯离开,找了一把木椅子,趴在母亲脚下的病床边,守候着母亲。
疼痛再次袭来,姜长玲在难以忍受的痛苦当中醒过来。
夜已深,病房里寂静无声,而来自胸口处的疼痛如同火山爆发,烧灼着她的身心和意识,浑身火烧火燎痛不欲生。
她想大声喊叫,想跳起来出去透透气,想一头撞到墙上去,想去按墙边的电铃喊来医生护士,再给她扎上一针杜冷丁......只要能减轻疼痛,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借着走廊里的灯光,她看到趴在自己脚边的儿子,歪着的脑袋朝向自己、垫在两只交叉的手臂上,因疲劳过度正在酣睡。昏暗的光线里,儿子的脸庞扭曲着痛苦着。
她心疼了,胜过胸口上的疼痛。傻儿子,这样睡觉能舒服吗?久病床前无孝子,并不是说儿女不孝,而是谁都忍受不了这样长期的煎熬。
她一动不敢动,咬着牙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呻吟声,生怕惊动儿子。她想,再疼些、再疼些,疼得麻木了,疼得失去知觉了,疼得昏死过去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打扰到儿子。
她在剧烈的疼痛中艰难地跋涉,冷汗湿透了衣衫。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真的快要死了,能够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也舒心。
可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坚韧地呼唤着:你不能死,你还没看到儿子娶上媳妇成家,你还没有抱上孙子孙女;你死了,你男人该怎么办,团聚的日子刚刚开始,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忍心统统舍弃不管不顾了吗?
在与疼痛的抗争与煎熬中,她试着去回顾自己的一生,试着寻找一路上点点滴滴的欢乐来压制疼痛。
她回忆着跟柳致心的相识、结婚、以及三十年两地分居每一个思念担忧的日子,回忆着生儿育女所经历的每一个担心而幸福的瞬间,回忆着儿子溺水差一点丢了小命差一点痴呆,回忆着年迈的母亲跟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的那些对话......
那些贫穷劳累的日子早已过去,她想象着以后的好光景。住在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跟男人一同侍弄着塑料大棚和那十几亩的土地,领着儿媳妇去河边洗衣服,摘点瓜果梨枣给孙子孙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