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样的话,燕来早就听腻了,但已然身在江湖,就免不了趟水过河。
进船舱前,他还问西山先生,和个典狱司的缇骑走一起,不怕释放出什么不好的信号吗?但现在醒悟过来后,也可以理解为,自己和个谢家的人走一起,会释放出什么特别的信号。
在有人认出西山先生的身份后,场内的非议之声更盛,恐怕明天一早整个江宁的大街小巷都会这样传:典狱司的缇骑又怎样,遇见咱们儒学馆的西山先生,不也得老老实实地当个提灯下人。
上至世家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会把这件事当作饭后茶余来闲聊,然后过不了多久,整个南方武林都将知道。
再然后,就是洛阳。
当舆论变为一只凶兽的时候,它可以碾碎一个政权,更何况区区刚刚成立的典狱司。
这天下绝少不了推波助澜的人,典狱司这种还在风尖浪口上的落水狗,更不用说会吸引多少人来棒打。
谷南风很是满意因自己一句话所带来的反应,露出一副天下事皆出我掌内的自得样,母亲刚叫人捎来消息,这鹰犬和西山先生便一起出现了。
他倒不觉得这样做会让西山先生难堪,哪怕这位“朋友”是他带上船的。
都是年轻人嘛,谁能没点好奇呢?他也只是引出了话题的那个,至于其他人,就不是自己所能够控制的了。
何况西山先生能够将之带来,难道就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吗?
王辅月会心一笑,这种热闹与他而言还真是百看不厌,也就在不日前刚听说这什么典狱司要来江宁开衙,作为把整个江宁郡府都视为自家后院的王大公子,又怎会开心有这么一根钉子插进来作祟。
谢闲轻咳了一声,身旁的小婢替他揉背,在耳边轻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但谢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或许在某些人的眼里,燕来就是那只被丢进江南来的鲶鱼,但此刻,鲶鱼还未起到效应,就被放到了案板上。
“看来先生依旧不相信在下。”
在众目睽睽之下燕来走出了过道。
他似乎并不在意周边人对自己的指指点点,往地上跪膝一坐,将九韶剑平放面前,一脸平静地看向仿佛仲裁者般高高在上的江宁三才,语气淡漠道:“既然药大家对典狱司有兴趣,燕某或许可以解答一二。”
他只字不提谷南风三人,也不提在场诸位,只把这面子,卖给了面前的这位女人。
谷南风端起了自己的身份,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下坐何人。”
“典狱司正六品致武校尉,燕来。”
“正六品?”场内当即有人嗤笑。
“我朝武将六品者一抓一大把,这小子莫不以为自己真是什么人物,可笑。”
“这官品不会是拿钱捐来的吧。”
“看那模样像有钱的吗?修为也就七品,要我说,冒功倒是有份,沧澜山随便杀几个人,就够了吧。”
“还有这等事?”
“呵,你却不知道?孤陋寡闻了吧。”
似乎每个人都有默契,只需尽力去诋毁对方就好了。
“燕来?”
噔!
一个身影突地站起,怒气冲冲,像见了仇人:“你便是那长陵燕来?是也不是!”
“正是燕某,未请教。”
燕来看了过去,一个贵公子打扮的华服青年。
“果然是你这不要脸的,诸位可知他是谁?此人便是那在沧澜山行卑鄙手段,暗伤我堂弟白玉剑,又打伤冉姑娘的无耻之徒。”
哗!
这消息倒比对方是典狱司的缇骑更来得轰动,一时间群情鼎沸,不少人露出愤慨之色。
“原来是他,早有耳闻,身为江湖中人,竟使这等下作手段,可耻之极。”
“我也听说了,不仅偷下酥骨断气散,还抢夺云天宗弟子的钱财丹药,此人贪心似狼,我江南之中怎会出现这等败类。”
“滚出去,你有何资格坐在此处!”
“恶畜,可敢与我一战!”那光州白家的华服青年此时跳了出来,长剑所指,盛气凌人。
燕来摇头:“我不是你对手。”
场内一滞,突起爆笑声,差点没掀翻屋顶。
真是活久见,从未遇过这般怯懦之人,连在坐的女侠们都看不下去了。
“真是个没胆鬼,看来云天宗所言非虚,此人确是个惯用卑鄙手段的小人。”
“倒也懂得夹紧尾巴做人,不过此等两面三刀之人,最是阴险。”
“妹妹,你以后找郎君可得长长眼,现在江湖中最多这种不择手段之徒。”
“呸,你当本姑娘眼睛瞎么,这种人连女人都打,嫁过去找抽么。”
那白家的华服青年也没料到燕来回答得这般干脆,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先是冷笑一声:“废物!”
“谷公子。”
燕来好像完全不把这一切当回事,看向怡然自得的谷南风:“看来诸位对典狱司并无问题,既如此,燕某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站在那。”
见他起身要走,坐在那把弄着玉杯的王辅月淡然开口,眼也不抬道:“燕校尉是眼神不好吗?见到本司马在此,连句基本的问礼都没有,莫非这典狱司内的缇骑,都似你这般目中无人。”
作为江南州道,江宁郡府,正三品官秩序列的城主儿子,王辅月不可能没有官身,他如今领的乃是江宁司马职,统管江宁兵事,秩正五品下。
燕来停下转身的动作,回过头来稽首:“原来是王司马当面,燕某...”
王辅月抬起头来,声音冰冷道:“燕校尉既知罪,还不跪下领罚!”
“对,跪下!”
“跪下!”
“好狂妄的小子,见到王大人还不跪下,想以下犯上嘛!”
燕来像看小丑般扫了一眼那些个没脑子的蠢货,抑扬顿挫道:“大虞律,狱司缇骑乃天子亲军,大内禁卫,逢候不拜叩,见官不避让,执金牌鱼符,代天巡狩,可随时征调各州郡兵马司、府卫军,赐双旌双节,行则建节,树六纛,旌以专赏,节以专杀。”
“王大人。”他看着面色越来越阴沉的王辅月:“按规矩,遇绣衣特使,该见礼的,是您。”
呲。
仿佛秦淮河内的水倒了过来,浇灌在众人头上,谁也没想到典狱司还有这等特权,倒吸冷气之余,不免心有不甘地望向面色难看的王大人。
王辅月“砰”一声捏碎手上的玉杯,眼中冒出火来,罡气外放,使得他衣带渐飘。
“原来如此。”
药师君轻柔的声音适时而入,仿佛如沐的春风,将场上的戾气一扫而空。
“这典狱司竟有如此大的权利,师君孤陋寡陋,今日多得燕校尉解答,总算是长了见识,只是师君也有些疑惑,不知燕校尉能否再告知一二。”
“药大家请问。”
燕来负剑于后,不卑不亢地立于场内,让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更是嫉出火来,若非西山先生在场,恐怕早有人跳出来开杀了。
“师君听闻典狱司成立的目的,乃是为了追缉在逃钦犯,是也不是?”
“典狱司执掌刑狱,赋有巡察缉捕之权,司下五卫缇骑,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一切违法犯纪,持武乱禁之事,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典狱司一概可查。”
药师君眉宇间展露忧色:“典狱司拥有这般大的职权,于天下百姓而言无疑似洪水猛兽,若师君此刻被燕校尉怀疑为乱臣贼子,是不是也要随大人往诏狱一趟?”
她的话倒是中肯,也是场内少能保持理智,一直作旁观状的江湖中人所关心的问题。
比如小孤山的苏少禽,连云堡的高梦枕,就随着药师君的问题结束,做出点头附和的反应来。
燕来淡然一笑,不回避道:“理论上,这个假设可以成立。”
哼!
场上顿时响起不和谐的声音,当即又是窸窸窣窣的异动,方才失了脸面的王辅月冷声道:“你倒是抓抓看。”
燕来懒得理会他,面向药师君道:“不过那也得药大家真犯了法,燕某才有权缉拿。”
“药大家或许想问的,是朝廷已有刑部,刑部之下又有各地刑曹,捕快,立司坊内还有六扇门,为何还要独设一个典狱司。”
“不妨让燕某先说几件事。”
他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