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太监有些意兴阑珊,思绪不知飘到了哪。
许久之后取出一个带锁的小书箱,从里面选了本蓝皮古旧的小册子,反复琢磨,又挑了两本翻到残旧的书出来。
森冷书吏看他举动,冷哼一声:“恶趣味。”
书生太监微笑,脸上一抹潮红,露出回味的意态,悠悠道:“你不懂,那种亲手摧毁一个人和成就一个人的感觉,当年他...”
“你试试。”
森冷书吏身上的气势突变,挂在船壁上的古朴利剑因为某种气机的牵引,不停地在颤动,好像下一刻就会飞出。
书生太监讶然一笑,并不奇怪对方的反应,曲指一弹,罡气无形,“叮”的一声击在剑柄上,把那把躁动不安的长剑给压了下去,嘲笑道:“像个女人一样。”
“没你闲得蛋疼。”
呛!刚被按下的长剑突然出鞘,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寒芒,如电蛇般直朝森冷书吏咬去。
“呵。”
森冷书吏面带不屑,随手一抄,那柄如电光般急速的利剑就像自动送到他手上,手腕一震,抖出一声剑吟,将对方的气机溃散,狂暴不安的长剑又恢复了它原本安静的模样。
书生太监不见悲喜,随手一甩,把那三本书向他掷去,跟着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只留下一句像是命令般的话:“都给他。”
森冷书吏嗤之以鼻,却还是把书接住,看都不看离开的那人,随手一扬,把挂在船壁上的剑鞘隔空取来,来了个漂亮的还剑入鞘。
轻吁一口气,把体内强行纳入的剑气给逼了出去,一时间周边噼啪响,像炒豆子一样,一道道白色的剑痕如细蛇般出现在地板上,入木三分。
......
......
船底桨夫们待的地方,连接船头之处有一间小房,原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没有窗户,现在也只是打了几个细孔透气,重新收拾了一番,还算干净整洁。
薛烟客就被关在里面。
这位薛氏在江南一带的领头人物,约莫五十来岁,美髯及胸,脸上那种久居上位的气度,配合他冠玉般清癯的容貌,自有倜傥的一面,何况南人多文气,能够在武道一途上有所见长的人,对自己的要求也都很高,所以无论怎么看,薛烟客都有一种渊渟岳峙的大儒气度。
哪怕是在这么一个逼仄又不太通气的空间内,他也依旧保持着固有的风范,没有半点为人说道的地方,到了他这等层次的宗师人物,自有许多高超手段来保持自己的形象,于此间,也不过是一次坐关罢了。
书生太监自然无意折辱他这样有身份的人,恐怕便连天后也觉得,杀这样风采依旧的薛烟客,会更为痛快。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人,有些事和普通人想的不一样,注重讲究。
面对正在闭目养神的薛烟客,书生太监像来看望多年的老朋友,含笑道:“薛家主近日可好?”
早知他到来的薛烟客只是微微颌首,没有太多的表情和动作,淡淡道:“有劳莫貂寺挂念。”
“咱家最近遇上一件怪事,说起来和薛家主也有些关系。”
书生太监挽挽宽袖,见他有意在此停留,一旁的护卫把椅子让了出来。
不理会对方是否愿意听,开了话头的书生太监继续兴致勃勃道:“薛家是出了名的儒家正统,咱家在洛阳时就听闻薛家主对道玄佛理两脉亦有深研,所以想问问,自有武问世以来,可曾有过不修功法不食丹药,便能够点星化穴的。”
看守的两名护卫倒是先疑惑,不修功法,不食丹药,真气还能自己来不成?
周边一时安静,都在等着听回复,直到片刻,薛烟客才微微启口:“或有。”
或有?书生太监觉得自己来对地方了。
“莫貂寺可曾听过巫神一族?”
“未曾听过。”书生太监摇头,身子向前倾,一副认真听教的样子。
薛烟客慢慢张开眼睛,似乎也是沉思了许久,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态。
“我少时在书斋启蒙,看过一卷历朝杂籍,其中有一篇是讲南地巫族,据传其上祖曾与我中原人帝争天下,后来兵败被杀,全族皆亡,但还是有一部分后裔去了南边,自此扎根下来,便是如今云梦州内的南夷人。
南夷人所修之功法与我们不同,他们继承的不是儒道佛三家的学说,而是上古祖灵魂说。
他们认为有祖灵存在,人死而魂不灭,可以转世再生,并且可以通过后天唤醒前世的传承,这点倒也佛家秘宗一系的转世之说不谋而合,不过秘宗只有活佛有转世之能,而南夷人却认为只要将灵魂奉献给祖灵,便可完成转世。”
他顿了顿,补充道:“天门封闭之后,他们与我们一样,也会由先天之体进入后天,并无什么不同,唯独有差别的或许是血脉,这应该与父辈所修炼的功法有关,让他们的神识异于常人,这点到得今天我也没琢磨明白。”
略有感慨的薛烟客继续道:“我成名后曾去过云梦州,遇到过一个拥有祖灵的南夷人,与之进行过交流,后来发现他们的功法也并没有太过稀奇的地方,不过是不同理念下的修行之法。
武道万千,并非只有儒道佛这三条路,莫貂寺一叶蔽目,忘了此间道理而已,真要区分,还是大家定气的方向不同,儒家定念,道家定心,佛家定理,这南夷人,定的是魂。”
书生太监恍然,自己确实是钻了牛角尖,一直把燕来身上的稀罕事,以如今广为流传的三家修行体系去论证,才有了越陷越深的纠结。
“此子年岁多大?定品几何?”
“年方十九,未及弱冠,刚开二穴。“
薛烟客听闻笑道:“看来也是资质平庸之辈,倒是莫貂寺不倦之心,让薛某佩服。”
书生太监微微一笑:“路上多无趣,碰巧遇上,倒是让咱家打发了不少时间。”
“莫貂寺先前说此子与薛某有关,不知是何事?”
原来你也有好奇的时候。
“前几日有客登船,便是被此子发现,一刀兑一剑,此子重伤濒死,躺了五日,来客破船而去。”
薛烟客感慨:“倒是命大。”
不用问,也知道是自家子弟登船,而且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在几个人身上,对这些个小子的修为如何他自然比谁都了解,一剑之下,杀不死个才点化两星的武修,确实是对方命大。
书生太监见他这副模样,暗自好笑,提点道:“薛家主没听明白,一刀兑一剑,这一剑是受了,那这一刀,自然也不能落空。”
薛烟客一愣:“受伤了?”
“说重不重,说浅也不浅,不过凭雨花剑台的伤药,应该不会有大碍。”书生太监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这小子昨日就下床了,而且生龙活虎的,连咱家也不解,这南夷人的功法,莫不是还有这等可以疗伤的手段?”
薛烟客暗自松了口气,先是庆幸来人没事,才开始琢磨对方的话。
他本身是武道宗师级人物,对书生太监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了解得很透彻,人家说差点死,那自然就伤得很严重,可这么重的伤,也只是躺了五天便能够下床,看起来还恢复得非常快,这让人不称奇恐怕都不行了。
因为雨花剑台的剑法不仅玄妙,而且还是非常狠辣的杀招,罡气入体能够伤人五脏六腑,这也是其作为江左武林第一门派的可怕之处。
“莫貂寺的疑问,恕薛某也无法解答,但就薛某所知的南夷功法中,是没有此类玄妙的,如果真是这么快就能够恢复伤势,或许是过往得了什么造化也不一定。”
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书生太监知道再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便起身离去了,临出门前突然道:“咱家倒希望能把你们安安静静地送到京城,可就怕那些小辈不听话,过来瞎捣乱,皆时薛家主可不要怪咱家哦。”
薛烟客知道他什么意思,淡然道:“莫貂寺有心了,不过这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薛某很多时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知道这看似熟络的情分,那些是真,那些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