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大谈“三公”哲学的田乃禾突然发觉耳边的争论之声已戛然而止,不但所有的人都向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像扬雄和刘縯等少数几人的脸上更是流露出了一种无法言表的骇然神情。
意识到又犯了“老毛病”,不想过于招摇的田乃禾勉强表达完自己的见解便慌忙收回了手臂,且低着头重又坐到了席位之上。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方才的发言带给周围这群人的是多么巨大的震撼力。
在这个王权至上的年代,等级观念无疑已深入人心,又何尝有人真正思索过有关“公开、公平、公正”这三者间微妙的逻辑关系。只不过,具备这种智慧及眼界之人毕竟还是少数,更多人的第一反应大都误以为此举只是为了吸引扬雄的注意,以便在接下来的口头答策中为自己争取主动,也就难怪阵阵或是羡慕或是妒忌的议论之声亦随之响起了。
大有深意地看了田乃禾一眼,扬雄再次挥手阻止了众人的争论,语气坚定地说道:“本官主……主意已定,尔……等无需多……多言!”
形同命令的话语一经说出,大厅内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微微点了点头后,扬雄又继续说道:“今日的策……策题是《国之根本》。每个人皆……皆可以发言,且言者无……无罪。但在发言之初需自……自报姓名,本……本官要将表现优……异之人记……记录于简册之上,并向朝廷大……大……大力举荐。”
见众人并无异议,扬雄下令道:“对……对策开始!”
话音刚落,那个长相与田乃禾颇有几分相似的刘縯已率先长身而起,向扬雄施礼道:“学生刘縯有话要讲。”
在得到首肯之后,刘縯侃侃而谈道:“国之根本在于强兵。我大汉朝自高祖起兵算起,先伐强秦,再灭暴楚,才得以平定了天下。随后,诛灭吕氏外戚,平定七国之乱,收复河朔,远征匈奴,历代先祖哪一位不是身经百战,凭借着强大的军队才稳定住了国家。因此,扩军强兵才是根本之道……”
“刘兄所言差矣!”不待刘縯把话说完,坐在田乃禾正对面的一位黄衣年轻公子猛然站起身来,满脸不屑地出言反驳道,“照你所说,秦国统一六国,兵势之强盛可谓是尽人皆知,为何还惨败于高祖手下?”直到把话说完,这才面向扬雄深施一礼,恭敬说道,“学生刘玄,一时情急乱言,请大人见谅!”
发觉扬雄并没有阻止二人之意,刘縯开口争辩道:“那是因为秦国推行以法治国,刑罚过于严苛,才导致民心背离。”
那刘玄似是早就等着刘縯说这句话,当即便佯装不解地反问道:“依刘兄所言,盛极一时的秦国却最终败亡于自身的****之下,也就是说军事的强大并不能成为国家强盛与否的根本喽?”
此语一出,刘縯立时被问得哑口无言,因为对秦国灭亡原因的分析正是他亲口所说,而这句话又明显与自己刚刚“强兵强国”的论点有些背道而驰。
不等刘縯反应过来,刘玄已迫不及待地阐述起了自己的观点,只听他娓娓说道:“国之根本应在于仁政。只有奉行无为而治的国策,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各地才可以盗贼不起。没有了兵乱之祸,国家必然强盛!”
“颍川人王霸不同意刘兄所言!”又有一人加入辩论道。
众人赶忙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形瘦小,但双目却炯炯有神的绿衣少年已从田乃禾那一排的末席之位跃身站起。
同样是向扬雄抱拳施礼,王霸目视刘玄,正色问道:“刘兄所讲实难服众,难道对待为患边疆的匈奴、鲜卑那样的夷狄之人,朝廷也要无为而治么?”
“王兄想必是曲解小弟之意了!”刘玄抖擞精神回答道,“早在景帝之时,晁错便力主‘攘夷必先安内’。小弟之意是先以仁政强国,然后再图平定边塞。”
听了刘玄的解释,王霸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提声反驳道:“所谓根本,应该是国家之基石所在。得之则内外皆可安宁,失之则国必亡矣,又怎能以先后区分。在我看来,国之根本应在于朝廷广开言路,招纳各方人才。如此,文才会有像桑弘羊、霍光那样的能臣来治理国家,武才会有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的猛将去征讨四夷。”
还没等刘玄答言,刚刚“指教”过田乃禾的老儒已扶案而起,大为鄙视地直言呵斥道:“为何你们说来说去都只是如何敛财和征伐呢?难道将圣人的教诲都忘了不成!”
旁若无人地甩着两只宽大的袖口迈步行至在大厅中央,老儒朝扬雄躬身一拜,文绉绉说道:“学生周吉有话要讲。”
扬雄欠身说道:“尊……尊驾请讲。”
不紧不慢地转身面向众人,周吉一边手捋着颌下稀疏的胡须,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国之根本应在于以礼乐教化万民。圣人云:上好礼,****莫敢不敬;上好义,****莫敢不服;上好信,****莫敢不用情……”
“此乃迂腐之言!”
猛听得一声断喝响自田乃禾身后,紧接着便见到一位三十岁上下,身材高颀,方面凤目的青衣儒生纵身而起,当面质问周吉道:“孔子此语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请问周兄,史上又有哪个朝代真能做到如你所说的那样?”
周吉显然是没有做好理论联系实际的准备,支吾了半天也没能提出什么有利于自己的证据。而那青衣儒生也并没有继续与他纠缠,就站在自己的席位上朝扬雄拱手揖礼,道:“扶风茂陵人公孙述,给扬大人见礼了。”
扬雄倒也简单,只以一个字回应道:“讲。”
没有片刻的犹豫,公孙述当即朗声说道:“国之根本应在于整顿吏治,惩戒贪腐。这几年天灾不断,可各地官府不但不体恤百姓疾苦,反而继续加征赋税,致使流民遍地。朝廷如若再不加以整治,而是任其继续发展的话,日后必将会酿成大祸!”
公孙述竟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对朝廷吏治的不满,在场之人自是听得心惊不已。可扭头再看扬雄,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里,丝毫未见责备之意。
领悟到今日果真是“言者无罪”,大厅内亦随之变得人声鼎沸起来。既已没有了顾忌,每个人都在争着发表自己对国家、对时局的看法,仿佛生怕落后于人而失去了这次做官的大好机会……
田乃禾并没有参与到这场大辩论当中去,因为他知道,凭着自己肚子里的这点“墨水”,根本就不可能与身旁这些人去争辩什么。与其冒然说话,还不如多听听其他人的观点,说不定还能从中受到些启发也未可知。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着,且留心揣度着每个人的用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还真就被他逐渐听出了一些端倪。
大厅之内大体上有两派人,一派是以刘縯、刘玄为代表的皇族势力。他们虽然主张各异,但出发点都是想维护原有的体制,不想做过多改变。
而另一派则是以王霸、公孙述为代表的新生势力。他们的观点明确,就是想通过大刀阔斧的改革吏治来推翻腐朽落后的旧贵族,从而实现新旧交替。
由于两派势力的出发点尖锐对立,故而相互指责、口角的情况也就在所难免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像老儒周吉那样的中间势力,但因为人数过少,也就被忽略不计了。
明白了这群人都是在为自身的利益出谋划策,田乃禾也懒得再听下去了。正觉无聊之时,却发觉扬雄竟仍在聚精会神地听取着来自各方的建议。
旋即,田乃禾明白了扬雄的真正用意。
这位时代的智者显然已经察觉到了深藏在汉朝体制中的弊病,他是想通过这种近似于公开辩论的方式来为这个已经是体弱多病的国家找寻出一个救治的“良方”。只可惜,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将注定是徒劳的,因为在不久的将来,王莽必定会改变眼前这一切……
出人意料的是,就在田乃禾由于洞悉了未来而心生感慨之际,扬雄竟离开座位,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蔼然问道:“年……年轻人,本官想……听听……你对此次的……策题有……有何见解?”
这明显区别于旁人的举动令本已嘈杂纷乱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正在激烈辩论之人纷纷闭口的闭口,止声的止声,且都面带疑忌地瞧向了他们。
不明白扬雄用意的田乃禾赶忙起身,略有些不知所措地躬身施礼道:“我叫田乃禾……”只说了这五个字,后面便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莫……莫慌!”面对神色慌张的田乃禾,扬雄难得地笑了笑,开口鼓励道,“你此前说……朝廷遴选人才要……要做到‘公开、公平、公正’,本……官听来很……很有道理。难得你年……年纪轻轻就有此见地。今日对策,你……尽可以说出心……心中所想,不要有……有任何的忌……忌惮!”
看着扬雄那充满期盼的慈祥目光,田乃禾蓦地回想起了儿时父亲教导自己的情景。也正是这不经意的一想,竟给了他意外的提醒。
稍作思索,田乃禾仗着胆子说道:“我认为,国之根本应该与我的名字‘田乃禾’三个字一样,完全取决于农田里的稻谷……”哪知话才刚一出口,便已被随之而来的一片哄笑之声给打断了。
已笑得前仰后合的刘玄一面揉着肚子,一面出言讥讽道:“真看不出来,原来田兄还是一位……哈哈……种地的好手!”
老儒周吉被气得直翻白眼,连声哀叹道:“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像王霸、公孙述等人简直都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会有人把果腹用的粮食抬升到了评定国家兴亡的高度。匪夷所思的感觉令他们大张着嘴愣在了那里,硬是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刘縯虽没像其他人那样反应强烈,却也不无失望地摇头一阵苦笑,言语隐晦地说道:“没想到,田兄倒是与高祖的二哥刘喜有颇多相似之处呢!”
这些或笑;或愣;或无奈;或失望的表情自然都没能逃过田乃禾的眼睛,也越发使他感到了自己的考虑是正确的。
唯一没有妄加评价的扬雄仍在努力思考着,突然间,他的眉头猛地一展,似已明白了田乃禾这番话背后所隐含的真实意图。
察觉终于还是有人能够理解自己,顿感欣慰的田乃禾并没有理会别人的非议,又继续说道:“各位对于国之根本的见解我都已听清楚了,虽然观点各异,但却殊途同归。你们提出的强兵、仁政、招贤纳士、改革吏治……还有什么礼乐教化等等的这些主张,其用意无非就是希望国家强盛,以便延续统治。但诸位有没有想过,这些都只是强国的手段与步奏,而非根本!”
刘玄忍不住嘲笑道:“我们说的都不是国之根本,难道你说的那个田里的什么……稻谷就是了么?”
“不错!”田乃禾肃容回答道,“只要你能明白‘稻谷’背后所代表的是什么,就不难理解我说的这番话了。”
周吉嗤之以鼻,道:“我倒要请教一下,田公子稻谷长、稻谷短的,到底指的是什么?”
田乃禾沉声说道:“稻谷代表的是千百万颗民心……”
甫一听到“民心”二字,大儒扬雄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慨然喟叹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孔……孔夫子的初衷……当在于此了!”
得到了扬雄的肯定,田乃禾愈发信心大增,竟神采飞扬地反问众人道:“古往今来,凡得民心者必得天下。若想国家长治久安,最重要的就是万众一心。但如何能取得民众的拥护,赢取民心呢?”
到了这会儿,已再没人敢对田乃禾存有丝毫的轻视之心了,所有人都在跟随着他的思路思考着。
除了扬雄似已早就知道答案,刘縯在众人中最先有所领悟,恍然高喊道:“是让百姓填饱肚子!”
又有些得意忘形的田乃禾习惯性地打了个响指,并脱口说了声“Good”。
眼见众人一个个面露费解之色,懊悔不迭田乃禾忙又找辞掩饰道:“‘Good’是……是我的家乡……附近的‘村子’称赞别人时说的话,至于这个手势嘛……也大体就是这个意思!”
反复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口不择言,田乃禾打起精神,一气呵成地说道:“记得小的时候,先父曾经说过,之所以为我取名“乃禾”,就是要让我永远记住,只有‘田地里的禾苗’才是人类生存所最需要的。正所谓‘民以食为天’,谁能够为百姓带来温饱,百姓就拥护谁,追随谁。也唯有如此,社会才能稳定、经济才会增长、科技……因此,国之根本是稻谷,而稻谷能够换取的则是天下百姓的一颗拥戴之心。只要各位今后能心存百姓,注重民生,时时刻刻都以让百姓吃饱肚子为目标,不论是何种的见解或主张,都必定是正确无疑的。”
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过后,议事大厅之内顿时传出了阵阵“Good”“Good”的喊声,虽说发音还有些不太标准,但伴随着响指的“噼啪”声,还是显得格外富有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