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东方朔所著《占书》中有曰:初七人日,从旦至暮,月色晴朗,夜见星辰,人民安,君臣和会。
人庆节这天,按照习俗不出远门,不走亲串友,只在家团聚。
自从永璜和永琏迁居毓庆宫,玹玗整日在养心殿内整理文稿,这段时间永璜虽每日都去寿康宫给毓媞请安,却很少能和玹玗见面。彼时尚书房还在年假中,永璜和永琏早起就往寿康宫跑,每日如是,不到起更都不会返回毓庆宫。
而年节里,玹玗也少去养心殿,初一到初三自然是陪在毓媞身边,太后放年礼和赏赐下去,都得她盯着处理。初四终于得闲,便回自己府中交代些事情,并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弘历和弘昼带着年礼临门,因初五女子不宜外出,所以只在府中取乐,品酒对诗,琴瑟伴弈,很是惬意,午后一起包饺子,用过晚膳才回到宫中。初六开朝,弘历有政务要处理,毓媞便让她带上铃兰,同去养心殿伺候笔墨。对此弘历虽有不悦,却未表现在面上,只让玹玗继续去温室整理文稿,并把铃兰安排在玹玗身边侍奉茶点。
正月里闺阁忌针黹,寿康宫的使女闲玩了几日,也觉无聊得很。
这会毓媞在佛堂念经,几个没差事的宫婢聚在偏殿,也不知是谁提议,说既然大家都来自不同地方,不如讲讲各自家乡过人庆节都有什么习俗,若是有趣的,大家伙也试试。
静怡无意中从偏殿经过,听她们讨论玩的事,也兴致勃勃,便拉来玹玗一起凑热闹,身后还跟着永璜和永琏。
京城里无非就是在庭院中摊煎饼熏天,吃包着熟肉的菜盒子;雁儿家乡有做七宝羹的传统,据说可除去邪气、医治百病;其中听着最好玩的,便是莲子讲的“捞鱼生”。
莲子说,这也并非她家乡的习俗,不过旧时有户邻居,也不知是哪里人,但每逢人庆节就会取生鱼条,搭配腌姜丝和七色菜丝,还有些可配菜的水果丝,盛在大圆盘上,再洒上黑白芝麻、花生碎、五香粉等,另淋上酱汁,看着七彩缤纷很是喜庆。合家围在圆桌前,家主发号施令,大家就用筷子将圆盘中的各式菜食高高夹起,这每一筷子夹得越多、举得越高,来年的心愿就更容易实现。
当然,光夹菜是乏味,其同时还得以各式各样的贺年词联句,联得上就吃一口,联不上的就只能饿着,首句由夹得最高开始。
“啊,吃生肉啊?”秋华听了,不禁连连摇头。
“这生鱼肉又叫鱼脍,先秦时加葱和芥来调味,且《诗经》中就有记载:饮御诸友,炮鳖脍鲤。”玹玗轻柔一笑,鱼脍她也吃过,确实美味,不过在宫里吃生肉,似乎有些不妥。“只是求个热闹,也不能真让你们吃生肉,若是肠胃弱受不住,岂不乐极生悲了。”
“那不如这样。”雁儿眼珠子一转,笑道:“还是照样办来,不过所有蔬肉都用热水淖熟,只是图个热闹气氛而已。”
“这个好,既有的玩,又不怕伤身。”秋荷第一个跳出来同意,旋即有又迟疑道:“可咱们读书不多,哪里会联句。”
“是啊,这样玩,姑娘得撑死,我们的饿死。”彩鸢吐了吐舌头,笑道:“要不然用四字词语代替,头尾字接龙,只要不是晦气话,就算通过。”
“好,你们说了算。”玹玗笑着一点头,反正她也不见得真能和她们玩。
秋华拉着秋荷和雁儿又议论了一番,众人有的兴奋,有的担忧,有新入宫的婢女觉得不妥当,但见提议此事的人都比她们有年资,也就不敢出言反驳。
可就在秋华和雁儿要往厨房去的时候,却突然冒出一个不同的声音,惹得众人一阵沉默,视线不约而同集中过去。
“你们这样做太后会同意吗?”铃兰冷眼看着众人,这话如一盆冰水泼在大家身上。
“我同意就行了。”静怡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铃兰不顺眼,且这段时间,铃兰常往东宫殿去,或是替太后送东西,或是传话,反正总有借口,但又每次都从侧门往锦婳斋探头探脑,鬼鬼祟祟让人很是反感。
玹玗轻轻拉了一下静怡,微微摇了摇头,又对众人说道:“大正月里,要得就是个热闹,你们只管准备,太后那边我去说。”
听玹玗这么说了,有些心里打鼓的宫婢也暗暗兴奋起来,秋华、秋荷、雁儿、莲子四人去厨房准备,玹玗则去正殿,永璜、永琏、静怡也跟着。
此时荃蕙扶着毓媞走出佛室,她自称是想要修心,所以愿意陪伴太后礼佛。
见到玹玗他们进来,毓媞立刻浮出笑意,招了招手,问道:“了了,过来,瞧你这样子,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面对荃蕙,玹玗并未行礼,若论身份她是先帝义女,区区娴妃不必问安。而静怡则对其视而不见,直接走过去,拉着毓媞手,把荃蕙挡在身后。
“哪有什么鬼点子,太后又编排我。”噙着浅笑上前,柔声说道:“不过是她们想到了乐子,我听着也觉新鲜,所以过来讲给太后听,大伙闹腾一日。”
静怡抢着说了捞鱼生的玩法,“皇奶奶,她们说要人多才热闹,把寿康宫的奴才就叫到一起玩,听他们说那些吉祥话也是给整个寿康宫添福气啊。”
“既这么好玩,那就让他们摆在偏殿,永寿宫的奴才都去,接龙最多的一个,哀家有赏。”毓媞这些年也好热闹,偏宫里能逗趣的事情少,听到如此新鲜的事情,也就欣然同意了,可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你们上过学的都不许玩,那不成欺负他们了。”
静怡和永琏都满脸失望,永璜倒是一副淡然样,玹玗则是轻忽一笑。早知道毓媞会这么说,就和除夕夜撒钱由着奴才抢一样,所谓逗趣就是把奴才当成取乐的玩意儿,和鸟雀、蛐蛐没什么两样,所以怎么会让皇子公主混在其中贬低身价。
有太后发话,自然有更多奴才去厨房帮着准备肉菜,于子安也不知从哪寻出个整长圆桌大小的铜盘,便是十来个人围在一起都行,约莫过去半个时辰,一切才算准备完毕。
侧殿那边众人玩起来,自然是欢笑阵阵,唯有铃兰既不能与他们同乐,站在一旁也没人打理,自觉无趣,便怏怏退了出去。
鬼使神差也好,鬼迷心窍也罢,铃兰离开侧殿后,竟不知不觉走到锦婳斋前,望着御笔亲题的匾额,心底泛起一股酸酸的滋味。
宫里的人都传,锦婳斋比当年的翊坤宫还华丽,她莫名的好奇又羡慕,且又听东宫殿的小宫婢和小太监议论,说锦婳斋的后殿,除了雁儿、莲子和小安子,从不让外人进入,打扫都不行,也不知是藏着什么稀罕物件。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个蛊惑的声音在不停的告诉她,进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把柄,可就算有了把柄又能如何?铃兰霎时茫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但最终还是推开了虚掩的院门,怀着胆怯,慢慢走了进去。
锦婳斋的侍卫来自康亲王府,他们故然忠心,但铃兰毕竟是宁寿宫的人,且手无缚鸡之力,又不知她为何前来,便不好现身阻拦,只提醒小安子留心。
而缓缓走向后院的铃兰,还浑然不知,玹玗注意到她神情不对,一直悄然跟着。
最近玹玗总听到静怡说起,铃兰好似对锦婳斋很好奇,刚才见其趁众人玩乐时走出寿康宫,这让她也好奇了,倒想看看背后有什么花样。
此刻,玹玗拦下从倒座房出来的小安子,在他耳畔低声嘱咐了几句,直接进入寝殿。
在锦婳斋转了一圈,铃兰的心里只有无数疑问,玹玗凭什么拥有这些,是她最想不通的一点。
论容貌她是自愧不如,玹玗那双剪水幽眸隐隐透着狐媚,笑意微漾,酒窝浅浅,确实动人心魄。可论品格却让她有些不屑,玹玗表面看着端方大雅,但心思诡谲深重,难道太后和皇上就看不出来。还有寿康宫的奴才亦是奇怪,她听闻玹玗初入景仁宫时也,受到过排挤,如今太后身边的几个老人,却处处维护和讨好玹玗。还有三位小主子,永璜、永琏、和静怡,对待玹玗似乎比对母亲还亲切,玹玗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有何德何能?
这些疑惑萦绕在心里,越想越是觉得不忿,可刚才在太后身边,堂堂娴妃似乎都比玹玗矮半截,她又能如何呢?
抓住玹玗的小辫子,寻出玹玗的秘密,还是顺着太后的意思,尽力模仿,让自己变成第二个玹玗。
在院中转了一圈,铃兰的手即将推开后殿门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
“什么人啊?”小安子是明知故问,见铃兰惶然转身,又佯装惊讶地笑道:“哟,这不是太后身边陆司仪嘛,劳动你来锦婳斋,是有什么事情吗?”
“哦……”铃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踌躇半晌才说道:“我……我来帮玹玗姑娘取一件斗篷……”
“那到后殿来做什么,姑娘在正殿住呢。”听着就知是谎话,但小安子没有直接戳穿她,反而引着她往前面走去,又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姑娘怎么会让你来,论理也该是雁儿姑姑,或莲子啊?”
铃兰尴尬不已,“……因……因为那边在玩捞鱼生,雁儿姑姑和莲子都兴致正高,所以……姑娘就让我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小安子低着头,有心掩藏眼中的那一抹讽笑。“奴才只负责看守宫院,姑娘的寝室非内监身份能擅入,你就自己进去吧。想必姑娘已经告诉过你,斗篷放在何处,奴才还有别的差事要做,就不在外面候着了。”
“好,谢谢小安子公公,你去忙吧。”铃兰总算松了口气。
小安子一转身,嘴角就冷冷扬起,极低声地哼笑道:“你就找死吧。”
铃兰步入寝殿内,抬头就见明间悬挂的匾额,低喃念了一遍才恍然其中之意,心里陡然而生的惊愕难以言喻。
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硬如柱,半晌才缓缓侧头看向东次间,眼前所见,吓得她心跳似乎停了半拍,踉跄地连退两步,差点摔坐在地上。
“怎么啦,不是要拿斗篷吗?”玹玗坐在暖炕上,眼底浮着冷笑,不温不火地说道:“就在东稍间的衣橱里,第二格放着三件斗篷,你把橘红色的那件拿出来吧。”
从未面对过如此窘迫的场面,铃兰完全说不出话来,“我……”
“紫禁城里,好奇心太重会害死人,嬷嬷们教授的规矩你都忘了吗?”玹玗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待铃兰回答,起身走过去,扯下铃兰身上的腰牌,把玩在手中,淡淡道:“寿康宫虽在慈宁宫的范围内,但严格说来,只有掌事姑姑能单独在宫中行走,你若出寿康宫需有另一个人陪着,否则按宫规要杖责五十。”
铃兰垂着头,两手紧紧抓着裙摆,只觉得浑身不停冒冷汗。
“我这锦婳斋的景致还算不错,你有兴趣想来逛逛,无需这般鬼祟,大可直接说明,我定会斟茶待客。”动作轻柔的将腰牌拴回铃兰身上,玹玗一手搭上其肩,绕着铃兰转了一圈,冷声提醒道:“今儿你擅入锦婳斋,没人会和你计较,可这习惯却不好。若哪天管不住双腿,误入了储秀宫,按照宫规,皇后杖毙你都不为过。”
铃兰被这种温言警告吓得轻颤,“……姑娘……”
“皇上喜欢知情识趣的女人,你瞧瞧贵妃娘娘,好好学着点,把好奇都收起来,别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望。”看着不住颤抖的铃兰,玹玗摇了摇头,笑叹道:“锦婳斋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然早被大格格翻出来了,至于后殿,里面放着端慧公主的旧物,所以我不让那些新人进去,你若想看,随我过去吧。”
“奴……奴才不敢……”铃兰这时才改口。
玹玗眸光微寒,淡笑道:“今日我请你去,你不去,下次若再鬼鬼祟祟钻进锦婳斋,我可就不给你留脸了。”
待铃兰含泪点了点头,玹玗转身走进寝室,从衣橱中取出那件橘红色斗篷,才一起回到寿康宫。毓媞见两人同时进去侧殿,自然是要问一声,而玹玗只说,担心晚上还会下雪,虽然只有几步路,但怕静怡着凉,所以让铃兰去取斗篷。
“想是铃兰误会了,以为我要斗篷,所以去了锦婳斋,偏偏雁儿和莲子都在这边,还好我跟过去,不然累她一直在寝殿外站着不敢进去呢。”玹玗说得极其轻巧自然。
“哦。”毓媞沉吟着瞥了瞥铃兰,好像看透了问题,但并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