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西暖阁内,弘历正埋头批阅折子,为苗疆征剿之事心烦不已,李怀玉请过好几次,他都没心思用晚膳。
弘昼直接闯进来,毫不客气地抽走弘历手中的笔,“你这几天究竟在想什么呢?”
“五爷……”虽然弘历还没正式登基,可已经是大清的皇帝,纵然和弘昼兄弟情深,但如此罔顾礼数,确实有失体统。
弘历并不恼,拿起一旁的丝巾,拭掉掌中的朱砂墨,挥手让李怀玉退出去,将一本折子递给弘昼,并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处置张照?”
“这些军机政务与我无关。”弘昼看也不看,就直接把奏折摔回桌上。
“你不是问朕这几天在想什么吗?就在为这件事头疼。”弘历淡淡一勾嘴角,继续说正事,“张照当初自请去抚定苗疆,皆因他和鄂尔泰矛盾甚深,皇阿玛曾指责鄂尔泰在苗疆的事件上措置不当,他是去找茬想借机打击政敌……”
“他一个京官文臣,既不懂行军打仗,又不熟悉苗疆事务,不贻误军机才会奇怪。”说到这事弘昼就一肚子火气,当初他就反对张照去抚定苗疆,此人一直主张招抚和弃置,他暗访苗疆之时亲见张照偏袒副将军董芳,诋毁扬威将军哈元生,使得将军之间嫌隙加深,搅得军机松弛,屡屡出现杀良冒功的情况。“若真问臣弟意见,张照在苗疆事件上死不足惜。但他那点私心说不定以后用得上,且此人书法造诣颇深,左右手兼可挥毫,能诗善画又通音律,先革职问罪谕斩给个教训,吓唬够了安排到英武殿修书,就当他是棋子养着。”
“主意可是你出的,以后这类棋子都归你管。”弘历微微眯起双眼,心中早已有了长远盘算。“群小挈手绊足,其任事之劳,不胜救过之念,出嗟于朝,入叹于室。”
在雍正帝的严防下,他和弘昼几乎从不结交朝臣,如今当然没有自己的心腹班底,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沿用雍正朝旧人。雍正帝一生以打击朋党为务,晚年却在眼皮底下养出了鄂尔泰、张廷玉两党,虽然已经看出苗头,却还来不及处理。
“但现在只能忍着,谁让咱们没有自己人呢。”弘昼坐到旁边,喝了口茶,轻轻慨叹道:“既不可一成一败,亦不能两败俱伤,在时机成熟之前,还得小心翼翼维护鄂、张两党平衡。张照乃张廷玉一党,且关系颇深,所以必须留下,幸而他还有些让人顺眼的地方。”
自古以来,年轻新帝难压臣,鄂尔泰和张廷玉以前还是暗斗,可现在看双方对苗疆事件的呈奏,已是毫无掩饰的明争。
此刻,弘历更要小心处理,因为一旦出现一党失势,双方无法相护制衡,必然就会兴起大狱,会有大批失势一党的官员遭弹劾,损失最大的乃是朝廷。
弘历淡淡一笑,起身向次间走去,“想来你也还没用晚膳,一起吧。”
“呃……”弘昼突然有种被人带沟里的感觉,气结地干笑了两下,追出去说道:“我来不是和你叹这些事
“她比你更聪明,你都能明白的道理,她能不懂吗?”回头瞟了弘昼一眼,弘历刚坐下,可动了两筷子就没有食欲了。
“明白事理,但不代表她心里不会难受。”想着玹玗刚才那副模样,弘昼心中涌上一股保护欲,若涴秀还在宫里,恐怕早就吵到弘历跟前。“一等轻车都尉,你可真会升爵……刚刚见到那丫头,满脸尽是苦涩,我原想带她过来,可是……”
“她不愿意。”弘历语气淡淡的,眸中却有一丝无奈透出。
“嗯,从她回宫以来,你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吧?”弘昼没有等到回答,只见弘历唇边浮出一抹怅惘的浅笑。“遗训里面的最后一条绝对是假的,太祖灭叶赫部,也仅留下不能立叶赫那拉氏为后的遗命,郭络罗氏又有多大错,居然不准选为后妃!”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弘历轻轻摇了摇头,只谈私事时,他和弘昼是兄弟而非君臣,“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是不能选为后妃,但没说不能嫁入宗室。”
“谟云?”弘昼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三年来弘历对待玹玗的种种,他就不信玹玗能从紫禁城嫁出去。“再过两年,玹玗也到选秀的年纪,是可以指婚了,你若真舍得把她指出去,别跟我一样落得日夜悔恨就行了。”
侧过头看着弘昼,沉默良久,弘历才用极为压抑的平淡语气说道:“那时她可以自己选择,我不会摆布她的人生。”
圆明园大宫门外,当玹玗从马车上下来时,对望的那一眼让他心中悸动。
大半年未见,盛装的她俨然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亭亭玉立,明丽动人,竟牵动他的心绪。
想要永远留着她,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冒出来。
可几个时辰之后,雍正帝遗命就毫不留情的在他心上刺了一剑,所以他愤怒,甚至难以掩饰的形于色。
想来真是讽刺,他妻妾成群,竟然会为一个小丫头乱了方寸,幸而现在朝政繁忙,也让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但每每闲来时,那股莫名的情绪总让他陡然心惊,因为仓皇失控,所以他开始闪避。
整整三天没有去永寿宫请安,害怕与她四目相对时,在那双翦水秋瞳看到哀伤。他如今君临天下,杀伐决断,君臣权谋之中,他能毫无畏惧的面对一切,可唯有她的眼泪是他害怕面对的。
他避开不见,可当得知她不愿意来太和殿时,心里又有无限失落,猜到她是误会了。
“但她却被太多人摆布。”弘昼犹豫了许久,还是说道:“我今天看她从东小长街出来,好像是去天穹宝殿见齐太妃,如果——”
“无所谓。”弘历淡淡地截断,知道弘昼想说遗命之事,冷笑道:“齐太妃见她,应该是想帮她,得到太后的信任,之后也许会换个地方当差。”
“这话是什么意思?”弘昼不解地蹙眉,不过很快便明白,太后是想把玹玗当成眼线,安插在弘历身边。“那你预备……”
一语未完,就见李怀玉神情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但也不避讳弘昼,只是回话的声音很轻,“皇上,福佑斋一切准备妥当,沈睿哲大夫也已经在那边候着呢。”
弘昼眸底藏着疑惑,沈睿哲乃是康熙朝时的太医,当年一直在胤祯府中效力,后来胤祯被囚禁寿皇殿,沈睿哲遭罢官,遂返回易州老家开了间医馆。
“走吧。”弘历站起身,一拍弘昼后背,“幼时十四皇叔常常带咱们骑马射猎,一起去接他出来。”
“偷偷放十四皇叔出来?”猜不到弘历的意图,可有种模糊的答案却在弘昼脑海中渐渐浮现,“严禁看守圈禁政敌,可是皇阿玛的第一条遗命,你要驳?”
“为什么不呢?”弘历淡淡地回答:“既然是错的,就应该驳之,还有那些冤案,也必须一桩一桩的翻过来。”
弘昼摇头一叹,“不正式下旨,偷偷放十四皇叔出来,毫无意义。”
“时机未到,再等几天。”弘历眸光深邃,等他正式登基后的首件事,就要先安抚皇族宗亲,这也是翻雍正朝旧案的第一步。“十四皇叔被囚禁寿皇殿多年,身上有许多病痛,先接他出来调理。”
“从宗室之内开始翻案,其实你在为岳钟琪大人谋逆一案做铺垫。”弘昼心头一窒,此刻才明白弘历的用心良苦,叹道:“我们兄弟本来已经混账,但毕竟在暗处,可如此大张旗鼓的翻案,只怕不少朝臣会给你扣上不孝的帽子,且牵扯甚广阻碍重重。”
“圣人云: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弘历无比坚定地说道:“天既降大任,朕又岂能畏缩逡巡,因难而退。”
前朝旧案,可翻,亦可置之不理,就算要做,也无需急于一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弘昼看得既清楚也明白,若没有玹玗牵扯在内,弘历未必会如此急不可待。
“玹玗和太后、齐太妃做了什么,你我都知道。”定定地望着弘历许久,弘昼终究忍不住问道:“既然你那么在乎她,又为何会忍心避而不见,不怕她误会你的想法,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吗?”
“她没有那么脆弱,有所想就必要实现,鄂尔泰和张廷玉还没垮,她不会甘心。”弘历眉宇间透着沧桑感,叹道:“就如你所说,明白事理,也会难受……过些日子吧!她身边有人盯着,若真有什么事,我会知道。”
因为想永远留下玹玗的私心,他才做了之前的决定,只要她夙愿未偿,就不会离开紫禁城。
殿外雷声响起,雨落,凉风驱赶着心中烦闷。
弘历选了个很好的时间,下雨的日子把胤祯移除寿皇殿,会不那么打眼。
经过永寿宫东墙,这几日他在乾清宫南廊苫次,夜里心烦无眠,就会站在凤彩门内,静静望着这面墙。
想在墙内的那个丫头是否能够安眠,帝血以偿,她是平静高枕,还是又遭噩梦惊扰?
三更时,玹玗悄悄开门,招手让小安子进屋,她有好多话想问。
兰丛轩散后,雁儿固然是最幸运的,去乾西五所照顾永璜,至少不会太受委屈,可其莲子他们四人却不知被分配何处?
小安子娓娓道来,“莲子也在乾西五所,不过是去照顾蕙福晋,没少受委屈,还好雁儿姐姐能照应些;青露和汀草被打发去浣衣司,日子艰苦,还好不受主子气;其他三个小的,两个被放到庄屯,还有一个去了承德避暑山庄;我、小陆子、小尤子都被分到御马圈,姑娘的玉雪霜就是咱们在照顾。”
玹玗倒是颇为赞同他的想法,有些差事辛苦些,但不夹在主子中间受气,也算是福分。“御马圈挺好的,怎么又会来永寿宫?”
“是永寿宫急着打扫,又缺人手,就把我派来了。”小安子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本来是只在前院做杂活,前天三更去御膳房吩咐太后早膳的事,可巧遇到皇上在东墙外,之后李怀玉公公就让我负责伺候姑娘。今日姑娘说让我来廊下上夜,其实陈公公已经吩咐了,以后姑娘廊下都归我上夜。”
玹玗缓缓一闭眼,二更天还在永寿宫墙外,弘历也难眠吗?
“对了,苹花呢?她被分派到哪处,怎么没听你提起?”默了良久,她缓缓开口询问。
小安子低着头,双手握紧成拳,半晌才哽咽道:“苹花已经没了。”
苹花运气差,被派到宁寿宫伺候皇贵太妃,可没两天被和贵太妃指其偷盗首饰,不容分辩就拉到慎刑司赏板子。还是雁儿说通了李怀玉,才悄悄把苹花救出来,但是当夜就因伤口感染而高烧不退,硬撑了两天还是没熬过去。后来曼君得知此事,特准苹花家人接其回乡安葬,又赏了殓葬的银两。
“是我害了她,和贵太妃记恨的是我和格格,却把怨气撒到苹花身上。”玹玗喃喃自责,突然抬头追问:“既然受伤为什么不找人医治?只要是兰丛轩的人,太医院内教习瑞喜不会不管。”
“找了……”小安子抹掉眼泪,解释道:“小玉子公公擅作主张救出来的人,也就没敢跟皇上说,雁儿姐姐去找瑞喜,可当时他不在宫里,好像是随年大人出去的。第二天回宫他立刻就跑来,但苹花已经不行了。”
因为不敢哭出声,玹玗紧咬着下唇,直到有殷红的鲜血渗出。
兰丛轩的人岂能被任意欺负,这个仇她记下,定然会让和贵太妃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