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熠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并没有给叶青城任何选择的权利。
说到底他敢这么肆意妄为,还不是吃定了对方人傻耿直,觉得对方会永远浑然不觉——但他最大的错误,或许还是低估了那个角落里的小替补的执着。
从叶青城的话来看,所谓求证并且还发现了什么的人,多半是樊嘉树。
那家伙除了人比较乖以外基本没什么特点,也更喜欢找同龄的练习生们玩儿,邢熠印象中对方找自己说的最多的无非比赛,在队内他也基本就是个直播卖萌和给大家叫外卖的摆设,所以自从这个人去替补以后,邢熠和他的交集就更是少之又少,即便粉丝中传言了很久这家伙曾是自己的脑残粉、直播间最常见的内容就是吹队长多浪多厉害并开心雀跃当初能和队长一起首发有多幸福,邢熠也一直没当回事——毕竟,他最不缺的可能就是脑残粉,欧越他都不放在眼里,又何况这个樊嘉树。
现在倒好,邢熠无奈地发现,这家伙的脑子非但不残,还他妈挺聪明。
事已至此,邢熠也只能叼着烟靠在椅背上冥想一会儿,然后像害怕自己反悔似的,几乎是闭着眼迅速敲打屏幕回复了叶青城:[你正面回答]
可在刺入眼皮的亮光下,他好像已经越发清晰地知道了答案,只不过叶青城却用一大段文字刷了他的屏,连亦喜亦忧的机会都没给他,让他只能在那股烟草与薄荷混合的气味里淡淡苦笑了出来。
[正面回答?正面回答当然是他妈的不愿意了!你脑子有问题?你怎么不问我你和我妈一起掉水里只能救一个我救谁?]
在用力吸口烟让那麻醉自己多年的味道重新冲上脑门后,邢熠才笑得更明显了一点,马上回复道:[那我还真想知道,你会救谁]
而只有片刻,叶青城就给了他回答:[救我妈,然后回水里跟你一块死,总可以吧?]
在别人眼里浓烈、在邢熠眼里却清新舒服的烟味中,他垂眸用手指滑过发亮的屏幕上那简单的一行字,渐渐地便任由键盘的声音重新回到了自己脑海。
他能用眼角余光看到自己的几个队友,艹粉的中单队长季超然,不务正业的老年辅助李一世,手游成瘾的咸鱼adc池炀和虽然努力但最大的目标是升上LPL虐自己的萧存——当初他默默带着多大的抵触来了这支队伍,那么现在他就有多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和这支队一起重新回到LPL。
至于叶青城,当他反复滑动屏幕也无法改变对方的回答时,他便打算把选择权交回给他了。
而同样的,叶青城再蠢也察觉到了他不太对,很快就继续道:[你也正面解释一下,你刚才说的牺牲你,到底算怎么个意思]
[想知道啊?]于是邢熠并不意外地只笑了笑:[来IS当面说,顺便请我吃一顿火锅外卖我再告诉你~]
当然,邢熠的意思是让他有空再来,顺便也让自己有点心理准备,想想怎么告诉他你的队长光辉伟大为了你能好好打比赛宁愿背上一万口黑锅,被你中伤捅刀也自带悲凉背景乐独自承受——然而四十分钟后,叶青城人还没到,外卖却先到了。
“我艹啥情况?”
大家都或震惊或嘴馋地围上去,季超然面对半夜送来的某著名火锅,注目了起码十秒才转向了李一世:“这位姓叶的先生……不,你家第一中单是真jb有钱啊,是你要吃的?”
“……不是跟你说了还没追到手吗。”李一世明显对叶青城这霸道总裁之举也有点懵,毕竟这已经半夜,店里虽然还在营业,外卖却是十点钟就早停了,只不过据来外送的店员小哥透露,叫外卖的人打电话单独加了一点“通融价”,店里就破例了一次。
“多少钱通融一次?”季超然表示好奇,于是小哥很朴实地答了句“打电话那人说多少都可以,主管开玩笑说多给一万就送,他居然真的给了”,就把整个训练室的人都震得抬起了头,连念叨着“那傻逼中单是不是下毒了”的池炀也只能捅捅邢熠:你这兄弟也太人傻钱多了吧,怪不得连世哥都对他有意思啊。
“……”邢熠同样有点没反应过来,只能回答“有理想的人视金钱如粪土”,等店员嘱咐了一句明天中午来收锅后走了,他重看了一眼手机才彻底意识到耿直的叶青城是错误地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只不过没等他回复什么,身后萧存已经先过来抱住他的腰把下巴递到了他肩膀上,声音里似乎也充满了幽怨:“他是不是给你叫的,不许你吃。”
邢熠赶紧抽回心思,想着这孩子可能又吃醋了,只好担心地反手捏捏他的脸安慰说“乖,你不许我就不吃”,然而萧存认真点点头回答“嗯,那就好”之后,却反而松开他到了他们抬过来的桌边,很自然地跟池炀说了句:先帮我涮一下牛肉片。
——??!!
邢熠这才顿觉自己又上了当,原来这家伙的意思是叶青城的东西你不能吃但我可以,这让他不甘心地扑到萧存背上蹭了半天,对方才终于得逞地满意了他撒娇似的动作,说:好,过来,我喂你。
火锅的诱惑显然也胜过十个裸/体嫩模,队友们很快都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围坐在了电磁炉周围,季超然池炀纷纷玩笑李一世说这波嫁过去不会亏,就连萧存也在那面无表情地棒读“你能不能快点把他治了,让他不要再来找我的小白”,邢熠则一边忐忑地想叶青城本人是不是也快来了,一边回过神来疑问“小白他妈的是谁??”,但萧存也只是把一片肉塞到他嘴里,说:是我男人。
菜摆了一桌,锅里很快就热气腾腾,等葱花和香菜末一洒,便谁都再顾不上面前是“仇人”叶青城送来的东西了,邢熠看看池炀萧存和季超然那没出息的样和自欺欺人沉浸在“青城肯定是看到我还在线所以怕我饿着了给我送来的”这样幻想中的李一世,也只好加入其中,一边找萧存喂,一边反复地查看起了手机。
果然,火锅还没吃一会儿,叶青城就发来了一条消息:在你们大门口了,怎么进来。
邢熠的手指短促地犹豫在屏幕上方,本想回复对方找侧门的保安小哥,但最终他还是闭了闭眼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
大家自然都以为他是去厕所或者去抽烟了,于是当他带着面色冷淡的叶青城到了训练室时,所有人投过来的目光就都停滞了。
叶青城穿着赤狼的队服外套,普通的黑白配色,扎眼的狼头LOGO,全映在IS战队的灯光下,让本来就表情总显得轻蔑的他看起来更像个不速之客,但邢熠站在一旁,嘴角扯起一抹笑容还是带他进来,说:“先吃——”
“半夜三更也跑来找揍?”池炀虽然觉得最近叶青城也算做了点人事,但还是第一个语气恶劣地嘲讽道:“我们战队可接待不起积分第五的LPL第一中单啊。”
叶青城本来就跟他不对付,很快就用一句“那你还吃我给邢熠点的外卖”把他堵得死死的,不过在他要摔筷子之前,李一世却按住了他,继而带着笑意望向了叶青城:“可是送外卖的人说‘叶先生’点的是好几个人的份……这儿还多出好几双筷子呢,是不是连可能还没去睡的教练和练习生都想到了?”
叶青城的眉心明显一下紧了,紧接着他便扫了李一世一眼后不爽地移开了视线,邢熠见他什么也没回答,便赶紧拉他坐下,先把西兰花都倒到了锅里:“行了行了,谁也别bb,吃完再说,一万多块呢。”
火辣的红汤依然带着翻涌的辣椒蒸腾着热气,池炀瘪着嘴骂完一句“傻逼才出一万外卖费,就当同情你了”后,依然情不自禁地烫上了毛肚,叶青城的脸虽然是更冷了,但还是坐下来,默默地动了筷子。
叶青城身份特殊,又不主动说话,本该给这一顿夜宵添上不少的尴尬,但池炀和季超然迎接不速之客的方式却是让气氛更热闹点,没事就拉着其他人尤其是邢熠说话,一副要让叶青城看看现在谁才是外人的架势,丝毫也没有让对方破坏战队和谐的打算。
李一世察觉到他俩的目的,赶紧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叶青城聊聊最近的游戏版本,不过对方却完全不给面子,只吃不答,直到萧存同样示威般地夹了肉递到邢熠嘴边了,他才说了拿上筷子后的第一句话。
——“你俩在干嘛?”
所谓高冷见高冷,短短的距离里两双冰冷的眼睛一对上就立刻剑拔弩张,萧存也话里有话,回答:“他手疼还没好,喂他吃东西。”
“手疼?”叶青城的语气同样不友善:“离上次都多少天了,还没好?你要是阳/痿就早点治,别弄得他手疼好不了。”
“好了好了,”看这架势,邢熠瞬间就想起了梦里雪山上那一场厮杀,于是忍不住就先行阻止:“兄弟,你之前不是说小存对我不好吗,你看他都喂我吃东西了,还是很好的——”
叶青城却淡淡瞥他一眼,声音不屑:“你也就只有被这种伎俩骗骗的份儿了。”
萧存心里虽是被这话弄得气不打一处来,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想呛对方:“那你觉得要怎么才算好?”
“反正不是你这么整天在直播间撩粉丝,还唱歌,”可叶青城就差鼻子里哼气了:“欲擒故纵装作只会歌唱祖国,你那些女友还不马上高/潮砸一大堆礼物说你声音好听求你唱情歌?一群脑残。”
“你——”萧存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轻易地撩拨,忍不住就反驳:“你看不惯我就算了,骂我粉丝干什么?”
“唷,这就护粉了?”叶青城面不改色地嚼两口菜,回答:“里面被你睡过的不少吧,你这么着急?”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紧张到了极点,萧存紧闭着唇无从解释,一脸要被气哭了的表情,邢熠只好两边赔笑让叶青城少说点,池炀则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贡丸,一边想要帮腔:“第一中单的尿路就是异于常人啊,谁艹粉小纯也不可能艹粉啊,他只艹邢熠好不,你知不知道邢熠叫起来——”
不过他还没说完,邢熠就给了他一肘子让他闭嘴吃东西,叶青城警觉地瞪一眼邢熠,似乎想了一下他和萧存最多能交往多久,然后自然便问:“你俩这就插上了……?”
“……别吧兄弟,很正常啊,”邢熠赶紧使出全部口才糊弄他:“都是大老爷们儿上来不拼刺刀难道还谈情说爱?我一个没忍住就把他艹了,他当时还没开/苞,之后的事……就当我还债了,哈哈。”
叶青城听完虽说仍然不太信,但还是在狐疑地看了一眼萧存气冲冲的眼睛后,继续低头吃起了东西,没再多说什么。
火锅热气扩散的过程里,邢熠几乎一直被盯着叶青城的萧存拉着喂东西,都快吃不下了还被强塞了两口肉才算完,等夜宵结束后收拾完一切,叶青城才抬眼,没有语调变化地说出了今天自己给自己设鸿门宴的目的:“好了,火锅已经请你吃了,你也该告诉我要你牺牲还是啥的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了。”
本来还一脸轻松准备再打打rank的几个家伙也立刻在叶青城的话里戛然而止了闲聊,萧存和池炀一下面色凝重,李一世也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只有季超然左右看看,没懂空气里的突然沉默:“哎?啥?怎么了?”
于是在李一世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乱说话的一瞬间,光线便落入邢熠的眼睛,似乎让它和邢熠的声音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听完如果你要打我,别在这动手。”
——如果说邢熠解释当初那件事的时候,面对池炀是抱着“你他妈懂什么”的任性的怒气、面对萧存是向自己喜欢的人坦诚一切,想要被他抱一抱哪怕只是安慰一会儿也好,那么面对着叶青城,邢熠就只像是在陈述一个故事的起承转合,省略了中间所有的细节。
比如云散说我手有伤,谁也不敢确定以后会怎么样,所以战队已经在物色替补,先轮换训练赛,等我状态不好了,就直接轮换比赛首发。
比如秦老板觉得,那我不如还是转会,大家拿了富二代的钱双赢,免得撕破脸,没什么不好的。确实,连我提出去三队他们都不让,如果我留在赤狼,反而是不识趣,以后可能不知道还要被怎么搞。
也比如结语——“然后我就想了想啊,其实也不是没道理,所以我就装了个逼跑了,就这样。”
在那片灯光下,邢熠全程都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没有看叶青城,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而叶青城也用同样全程平静的一张脸再次展现了赤狼双子星的共性——任邢熠说到哪一句,他身上除了胸膛起伏外都没有任何变化,更别提像旁观的人尤其是池炀想象的那样,来一个痛哭忏悔下跪谢罪之类的了。
——但,山雨欲来暗流汹涌的意味,还是谁都能感觉到的。
所有人都渐渐在邢熠的解释中噤了声,以为叶青城这样的人在联想前后之后肯定会控制不住情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来,但他却只是颤动了一下喉咙,问:“……诊疗单在哪。”
烟头忽明忽灭,邢熠只得抬头看向他,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脸上挂起了最熟悉的那抹淡淡痞笑:“反正就是疼,诊疗单就别看了,我要面子,撸管过度导致手腕严重劳损,挺不好意思的——”
他的笑容在灯光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刺眼,于是一瞬间,地板就发出了剧烈摩擦的声音——叶青城眉头拧得一黑,手立刻抓住他衣服打破了他脸上笑容的自然——光线摇晃,扬起的右拳骨节惨白,接着,骨头与骨头碰撞的声音就低哑而沉闷,急促而用力地响在了所有人来不及阻止的慌张神情里。
“我艹你妈邢熠!!艹你妈听到没有!!”
然后,叶青城说。
或许,总是冷傲独行的中单从来也没有过这样势如暴雨破口大骂的时候,萧存瞬间就拉住左脸挨了一拳的邢熠到自己身后,拳头也彻底握紧了,但在季超然和池炀赶紧拉住叶青城的同时,李一世却立刻拦住了萧存的动作,语气再也没有了一丝平时的游刃有余,只显得着急而混乱:“别,兄弟,别动手……我怕你动手能把他弄进医院,你交给我,我来处理——”
然而,面色也已经全黑了的萧存却只用冷冷的两个字回答了他:“……让开。”
训练室里顿时一片混乱,萧存倔起来一向没人阻止得了,等安保人员都闻声赶来了,才算帮忙拉住了他和叶青城已经爆发的肢体冲突。
萧存刚刚砸过叶青城下巴的拳头还在发红,叶青城却依然不屈服,几乎是硬生生拨开了两边的人,视线重新捕捉到了邢熠低着头抹嘴的身影,声音也一句一句,彻底撕裂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他妈竟然不告诉我?!
——你就是这样对你口口声声最好的兄弟的?!
——你要是敢回答是因为怕影响我打比赛,那我今天就他妈弄死你!
——听到了吗,邢熠?!
通红的血丝爬满了他从来清澈的眼睛,汹涌到眼眶边的液体也模糊扭曲了整个眼瞳的形状,很快,他的脸上或许就只有颤抖的嘴唇还能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一丝倔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他发红的脖子上突起的每一根血管,它们正在疯狂地跳动,每一股都带着血液汹涌向心脏,让人不难想象那中枢器官此刻正承受着多么剧烈的痛觉。
叶青城不再说话,似乎只想竭力地平稳下自己无法自控的呼吸,那双始终不肯流泪的眼睛让萧存都松了松拳头,终是长舒一口气,对他说:邢熠也不想,但他的性格就是那样的,我已经替你说过他不对了,还把他弄哭了。
显然这个哭字杀伤力极大,叶青城似乎一下就没有了刚才那股全身都在用劲挣脱的力道,只是在萧存简短的话里忽然地垂下手,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李一世试探性地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脖子,见他温顺地没反抗,才敢叫安保人员先走,余下的由他们自己处理。
周围归于沉寂,低头已经多时的邢熠这才悠然抬头,揉脸时的语气也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的玩笑:“……你打架还是不行,我都让你别在这打我了,一会儿被我老婆揍进医院算谁的。”
光线惨白,叶青城直勾勾地望着他,再也没有动一下视线。
说着他也走过去,只像面对一头厮杀后再无力气的野兽般,微笑着伸手握拳在他脸上轻轻砸了一下。
于是,随着那短短的触碰,叶青城便终于无法抗拒地低头抵上他肩膀,虽没有抬手触摸他,但还是把所有滚烫的眼泪都留在了他肩上。
接着,大段大段仿佛无意识的呓语开始反复出现在叶青城哽咽的喉咙中,邢熠也抬手轻拍他的背,不知回答了他一些什么。
——那很显然是他们年少时离开故土前一直使用的家乡话,长江与长江的支流交织了每一个四季,如今,似乎都融进了这条河流入海的城市的深夜里。
“……他们在说什么?”池炀作为一个地道北方人,自然完全没听懂一句话,还以为其他几个南方出身的队友能懂,但他们却都只是对他摇了摇头——很明显,一个市都能不一样的湖北方言此刻就像一个无解的密码,正本能地诉说着一段年少的过去、迷茫和痛苦,也诉说着另一边从来不变的温柔和安慰。
世上有天南地北萍水相逢,就有西出阳关聚散不定——我们也许仍然能够重逢,正如当年相识,也如此刻——要是,我能够原谅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