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这一年的雪落得晚了一些。-www.79xs.com-

顾拾并不知道昨日冬阳高照,是个寒冷中透出热闹欢喜的好日子,空气里都浮动着温柔的香霭。当他终于从椒房殿的密道原路折返,回到未央宫中时,他只看见了雪。

从‘门’户中望去,琼楼‘玉’宇,层叠巍峨,积冰映着‘阴’云,险险挂在飞龙斜出的檐角。与其他各殿不同,椒房殿仍旧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破烂的垂帘翩然飞动,将外间的雪水也拂了进来。

宫娥,宦官,‘侍’卫,目之所及,一片整肃,也许是意味着新王朝已稳当地立足,也许是意味着新王朝同旧王朝也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往后退到‘门’墙后,在脑海中将日前去‘玉’堂殿的路又过了一遍,然后深吸一口气,便径自举步踏入了风雪之中。

‘玉’堂殿正‘门’前果然剑戟林立,气氛森然,顾真对自己召人入京的意图毫不掩饰。顾拾绕到上回的北‘门’,却也见到两个宦官团着手惫懒地守在这后‘门’口,当即躲入了墙角。

若是带了张迎来就方便多了。只不知张迎那边打点得如何了,能不能够把阿寄带离长安……

他咬了咬牙,将‘混’‘乱’的思绪逐出脑海,手往衣袖中‘摸’索,抓住了那一柄杀过人的匕首。

“这边就是沧池吗?”

忽然间,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遥遥地响起,如一片羽‘毛’轻轻落入他耳中。他全身一震,想探身去看却不能,一股冰凉的空气‘激’过周身,从手指尖开始‘逼’得他发颤。

他别过头去,未央的沧池上结了一层脆弱的薄冰,‘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冰底的水也透着浑浊暗沉,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忽而反应过来,这也是他自己第一回认真地看着沧池。

“回夫人,这就是沧池。”回应‘女’声的是个宦官的声音,不‘阴’不阳。

‘女’人停顿了一下,犹豫地道:“我们……不能去瞧一瞧么?”

“陛下吩咐了,几位鞍马劳顿,便请在这殿中歇息,不要让奴婢们为难了。”宦官一板一眼没有语调地道。

“难得来一趟长安,却遭你们这样戒备。”‘女’人静了一会儿,“明明说是小十的意思,却不让我们见到小十……”

“不必再同他们说了。”一个浑厚的男声这时‘插’话进来,“那封信是骗我们的。是我们愚蠢,白白地相信了南皮侯会帮助旧族。”

一时间,不再有人说话了。

顾拾默默地等待着,却只听见飞雪搅动空气的微妙声响。天是很冷了,他的眼睫一动,仿佛都能掉下几片冰渣子。

那一男一‘女’似乎是回殿中去了。过不多时,有人小跑着到这‘门’边来对那两个黄‘门’道:“有圣旨,全殿人接旨,快去!”

那两人一惊,也连忙跑进去了。顾拾低头将匕首握在手心里,衣袖披下来掩住了,跟在他们身后一丈远外进了‘门’。

穿过后苑之后又两进,才到了‘玉’堂殿的前殿。一路上却都没有人看守,或许是都去接旨了。顾拾没有大咧咧走进前殿,而是躲在后殿与前殿连接处的十二折屏风之后,透过髹金木板的缝隙朝殿中望去。

那里果然是跪了满殿的人,宦官、‘侍’卫、宫‘女’、厨娘,黑压压的一片,他都看不清楚跪在最前面的那一双华服男‘女’的身躯。他漫漫然地想,也不知看守安乐公邸的人如若全都聚在一起,会不会也有这么多?

前来宣旨的是新上位的中常‘侍’李直,身边却站着袁琴。

“……朕原想同安乐公叙兄弟之伦,谁知此人竟匿而不出,教朕好找。”李直也没有读过这种半文不白的诏文,一时有些尴尬地顿了顿,“前靖剡侯顾献,尔是安乐公之父,子不教父之过,不知尔有何解释?”

在他面前,那一身衣冠整饬、身躯高大的男人跪地道:“臣献无辞可解。”

李直将圣旨一卷,慈眉善目地道:“说不得,那便只有请君侯去一趟东市了。”

“东市——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女’人突然开口,词锋尖锐,声音却仍然优雅低缓,“难道要让他去集市上面圣吗?”

“说是面圣,却也没错。”李直叹了口气,“陛下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看人行刑。今日将诸位都召集到这里,也是想给诸位提个醒:只要安乐公不出现,这里的人陛下便过一日杀一个,杀完为止。”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武人上前,押住了顾献。顾献低下头看着那个‘女’人,低声道:“无事的,阿湳,他们不会如愿的。”

‘女’人却不看他,只道:“安乐公虽然是我们的孩子,但我刚生下他他便被郑逆派人抱走,他根本连父母都不识得。陛下要拿我们来‘逼’他就范,恐怕是高估了他的教化。”

李直拧了拧眉头,“这些话某家听不懂,夫人如有机会,便去同陛下说吧。”

“那你们就先杀我!”‘女’人抢上前来挡在顾献的身前,“没见过父母的孩子,应当更留恋母亲的吧!”

“阿湳你让开!”顾献沉声断喝。

‘女’人嘶声道:“我们君侯到底是个正宗的顾氏,难道陛下就再也不念一点宗族恩情了吗?!”

“圣旨既是如此,你们再如何诡辩也无用。”李直摊手道,“带下去吧——”

‘女’人却忽然冷笑一声。

她看起来是个那样柔弱温和的人,这一声冷笑好像竟是用了力气的,恨意淬了出来,闪出嶙峋的光——“与其被你们用来要挟小十,我们不如现在就死了!”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一头撞向殿中的方柱!

“阿湳!”顾献脱口惊呼,而‘女’人的鲜血已在大红的柱子上飞溅出来,染透了黄金的壁带!

一时间变生肘腋,殿中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反应过来,顾献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抽’出了身后武人的佩剑,便往自己颈上一抹!

男人的血溅上了李直的脸,后者彻底地呆住了,手足都在发麻。

“还不去禀报陛下?”忽然,身边的人沉着声音道。

李直愣愣地看向袁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谋士,朝中无人知道他的底细,却在这种时候他都平静得出奇。

“人是必死了,你再不去,你也得同他们一道死。”袁琴冷冷地道。

李直如梦方醒,立马拔足便往外奔。袁琴看了一眼殿中惶惶不知所之的众人,“你们都跪着别动,听候发落。”

然后,他才终于低下头,去看那一双垂死的男‘女’。

顾献死的时候并未受更多的痛苦,身躯便轰然倒了下来。‘女’人却是披了满脸的鲜血,奄奄一息地倚靠着柱子,哀哀地唤着:“君侯?君侯……”

她的面容凄厉可怖,声音却还是那么婉转温柔,就像是人人都会在梦中遇见的那种最美的声音。顾献的侯位被废已经十多年了,可她还是改不了这个口,就好像这两字简单的称呼,已经刻进了她的血液里一般。

顾献没有回应她,环顾旷然的大殿上布满了人,没有一个人会回应她。

也许她心中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因为没有人听,所以也都失去了出口的必要了。生命在迅速地流失,她慢慢地转过头,看见袁琴的衣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你长得好像……”

袁琴脸‘色’微微地变了。他上前一步,双眸紧紧地盯着‘女’人,一边低下身子,慢慢地‘摸’索到了地上那把顾献用来自刎的剑——

‘女’人的声音却已止住了,头软软地偏到了一侧,显是死透了。只是一双眼睛仍然微微地睁着,好像是死不瞑目的。

袁琴这才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大开的殿‘门’外刮进来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片,吹得袁琴透骨生凉。他四顾殿中,下人们无不瑟缩一团,大约是都想起了新帝的残酷手段,人还没来,他们就都被吓得肝胆俱裂了。

袁琴怔怔然站了很久,手中脱力,那把剑铮然掉落在地上。

“你们想逃的话,就赶紧逃吧。”他沙哑着声音说,“陛下从东市赶回,还需一些时辰。”

众人不知他为何短短片刻间就改了主意,无不是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小的一下子哭出了声,拔‘腿’便跑。有了领头的,众人便立刻都跑得一干二净,唯恐落于人后。最后,只剩下几个武人‘侍’卫,与袁琴一起站在殿中,面对着两具尸体。

袁琴拍拍他们的肩,“你们回去,仍照往常般守着。”

几人如‘蒙’大赦,领命而去。袁琴‘揉’了‘揉’太阳‘穴’,蹲下身子来,伸出手拂过那个‘女’人的脸,将她的双眼合上。

“袁先生。”

空‘荡’‘荡’的大殿里,忽然响起一个深冷的声音。

袁琴应声看去,只见一个少年从殿后那扇十二折屏风之后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深青的直裾,长发束在冠中,却更‘露’出鬓角那道长长的伤疤,将那张原本如皎月般秀丽无瑕的脸容毁成了修罗般冷酷无情的模样。

他那苍白如鬼的脸上,看起来没有分毫的表情。桃‘花’眼里‘波’光流转,宛如冷而漠然的黑‘玉’。

他没有去看地上躺着的夫‘妇’,而是直盯着袁琴的眼睛。

“袁先生也不甘心屈居顾真之下的吧?袁先生也知道,顾真根本不姓顾,他会对顾氏忘恩负义的吧?”他说话很慢,好像每说出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力气;但他的气势却很迫人,好像要‘逼’得袁琴无路可退,“若是如此,袁先生何不与我联手呢?”

袁琴的喉咙动了动,他难得地感到了紧张。心中思绪如杂草般‘乱’窜,却偏偏找不到一句可以出口的话来应对他。

顾拾忽然笑了。

“带我去见顾真吧,袁先生。”

他的笑容柔软,仿佛还盈着悠悠的水‘波’,在这寒冬的天气里,几乎能催暖任何一颗铁石心肠。

袁琴却从头顶寒到了脚底。

“我知道你会帮我的,袁先生。”顾拾轻轻地笑道,“似袁先生这样的潜龙,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个放羊的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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