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白日梦
“陌陌,好生在家养病啊,不要多想,高考年年有,明年再考也是一样……”
“妈,你看哪个大款进过大学,弄不好你儿子我塞翁失马,一不留神就成亿万富翁啦。”
云苏阡陌随口说着玩笑话,眼睛里面却有些潮热,穿回来两天了,看见母亲,依然有种大哭一场的冲动。
苏清把早餐放在儿子床头,情绪原本有些低落,看儿子一副嬉皮笑脸浑然不当回事儿的样子,终于也舒展眉头,屈起手指在儿子脑门上轻轻一敲,轻松出门。
儿子很懂事,尤其是升到高二之后,突然之间就长醒开窍了,自己就知道用功,完全没让他们操心,可惜老天不保佑,高考期间生病,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唉,两年的努力白费了……幸好儿子看得开。
苏清即是云苏阡陌的老妈,回到十六年前,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老,刚刚四十出头。
说起云苏阡陌这个名字,也是有故事的。他爸姓云,叫云泽安,他妈姓苏,叫苏清,两家人相距五里地,一家住镇上,一家住乡里,世代交好,后来世道大变,住镇上的苏家成了吃国家供应粮的城里人,住乡下的云家则变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家,距离就此拉开。再后来,年过二十的“老姑娘”苏清用绝食威胁父母,如愿嫁给了她的“泽安大哥”,不久后生下阡陌,无敌可爱,两家人的交情终因这个孩子失而复得。不幸的是,孩子出生不久即被诊断出心肌炎,这下子两家人愁坏了,四处求医问药,还悄悄找了高人占卜,好在孩子病情不重,四岁的时候基本大好了,反倒是占卜的结果让两家人心惊不已──这孩子命理奇特,十八岁以后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出来,命中当有大劫……高人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只好聊胜于无地跟当事人讲就用乡下的土法子吧,七岁之前不要取名,最好用“贱名”代替。
云苏两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祖上好歹出了几个秀才举人,象乡民那样给孩子取名“狗剩”“二蛋”之类的,实在是接受不能,后来还是云泽安想出了“阡陌”,这个问题才算是圆满解决──阡陌,就是田坎,我儿子都叫田坎了,低得不能再低了,还有比这更“贱”的名字吗?
所以,七岁以前,阡陌是没有户口的,等到七岁要上小学了才去报户口,那个时候全国正在流行怪名字,诸如“清雅全美子”之类的,云泽安跟老婆一合计,得,干脆咱们也赶赶时髦,叫云苏阡陌吧,云苏阡陌,就是云舒阡陌,这个名字比云阡陌苏阡陌有意境多了……于是,云苏阡陌这个前不见古人、后也不太可能有来者的名字,崭新出笼了。
现在,这位名字奇特的大少爷正睁着一双货真价实的罕见卧蚕眼,囧囧有神地躺在床上装病。
他上一次高考是真病。那个时候年少,性经验为零,男性间的第一次性事对身体的损伤极大,却不懂得清理吃药,再加上被彭浩捉奸在床,连惊带吓,一回家就发高烧,怕家人发现强撑着上了考场,结果自然是一团糟。
这一次情况不同,也有发烧,回家吃过药,又睡了一整天,第二天基本上就好了。不过,他实在不觉得有必要再参加一次高考,不想读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以为自己考得上──是哪个二愣子说的高考对重生者来说是小菜一碟?十多年前学的东西,还是象考试机器一样一遍一遍做题做出来的成绩,小菜?……哼哼,谁说小菜谁去考!
所以,云苏大少爷压根没想过要去折腾,索性躺床上不起来,把小病当作大病养。
到今天早晨为止,他躺床上两天了。第一天是睡过去的,第二天,有精力想想事儿了,于是,云大少爷把“难以置信”、“狂喜”、“患得患失”、“感激涕零”等等一系列重生者应该具有的正常情绪反复轮翻经历了好几遍,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如今的他,已经走出“情绪波动期”,进入到“规划未来阶段”。
对于重生者来说,未来,至少是未来的十几年,毫无神秘可言,他们就象先知一样,大局尽在掌握之中。所以,所谓“规划未来”,对云苏阡陌来说就是做梦,做白日梦,做一个极有可能会实现的白日梦。
首先,作为一个重生者,他虽然说不出股市最高点,更报不出中奖彩票的号码,但是最起码,他知道股市很快要疯涨,知道再过十年,地价更要涨疯。经过上辈子的留学筹款风波,阡陌知道父母有将近五万的存款,他爸一个乡村教师,工资少得可怜,全靠他亲爱的老妈有份在镇政府吃皇粮的差事,他家才能够存下这笔钱。根据他的规划,先想办法在海外开个资金账户,把五万块钱一股脑全部扔进微软,股价涨跌他不清楚,但他清楚那家公司将来会有多牛X,就当是在微软的地盘上埋下一粒小小的种子,只需赶在99年网络泡沫破掉前收割,保管赚翻……再然后嘛,当然就是买房了,彤城是中等城市,有赚也不多,要到申海去买,要到帝都去买,自己的钱,别人的钱,银行的钱,能筹多少筹多少,能买多少买多少,01年买房,06年卖掉……荷荷,世界多么美好!
所以,虽说不准备读大学,对于未来,阡陌是一点也不担心的,想想吧,不用操心房贷,不用在职场上冲锋陷阵,不用天天被闹钟吵醒,不用担心经济危机公司裁员,更不用小心察看老板脸色……那么惬意的生活,单只想一想都觉得自己提前进入到了天堂啊──荷荷,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听着象个没理想没追求不求上进毫无奋斗目标的人形米虫,对吧?
实际上,上辈子的云苏阡陌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孤身一人去海外闯荡,吃过苦,摔过跟头,又由于性向原因总有一股子危机感紧迫感,读书的时候努力,工作之后亡命,三十四岁就凭着一己之力在异国他乡拼杀出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这一切,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不过,做到了并不等于真的喜欢做,他从来都没有真正“enjoy”过那种生活,说去说来,很多时候也仅仅是别无选择而已。如今他刚刚经历了母亲的意外去世,又经历了一场颠覆寰宇般的重生,现在的他,不单单是想法上改变了,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
“人生若此,无复何求。”
云苏阡陌躺床上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喜悦感渐渐淡去──夫复何求?岂不就是一无所求?……“一无所有”固然非常糟糕,“一无所求”,也不见得非常美妙吧?天天混吃等死?那个样子,岂不是也很无聊?……哎哟,好象得找点乐子才成哦。
一想到“乐子”,云苏阡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夜店,即刻嫌恶地皱起额头。他以前工作拼命,玩起来也很恣意,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阵子闹的挺疯,该干的不该干的,该玩的不该玩的,好象都经历过了。到现在三十有四,回头一看,他都不晓得自己当时是中了什么邪,就象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临了似的,结果世界末日没有等到,却先把自己的末日给等来了──照理说他根本没有胸啊,怎么也会那么无脑?
感谢上苍,他重生了,他活过来了,真的就那么死掉,那才叫作“死不甘心”!
重生是什么?重生就是后悔药啊!
既然有幸得到这份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极品圣药,就不能再走老路,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能把这么珍贵的灵丹妙药给白白浪费掉。
云苏阡陌思考半晌,得出结论:既然不用担心钱财,又决定远离某种乐子,那就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吧──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该是多么让人嫉妒的人生啊!
“喜欢做的事情?我喜欢做什么?”
云苏阡陌开始发愣。
以前是没时间想,而且想了也白想,现在回头一看,才发现他此前的三十年人生,完全就是围着“吃饭”这个问题在打转,小时候学画是为了一技之长,长大后挑专业更是为了有个好工作,至于他自己喜欢做什么……皇天在上,他真的不晓得啊!
记得以前有个同僚酷爱木工活,专业是计算机,业余时间却执着于当木匠,到他家参观时那个震憾──满屋子的黄杨柴檀花梨木,全都是自家手笔,连地板都是胡桃木的……同僚娶了个漂亮太太,笑的那个心满意足:“哎呀,大家不要见笑啊,都是他自己做着玩的,可惜了这么好的木头……”
以前觉得同僚是个怪胎,现在才发现自己连怪胎都不如,人好歹还有个爱好,自己怎么这么衰,连喜欢做什么事情都不晓得?……
躺床上凝神想了半天,云苏阡陌放弃了,管他的,车到山前必有路,生存问题解决了,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想,还是先YY一把未来的幸福生活吧。
重生前的云苏阡陌正处于爬职场阶梯爬得最辛苦的阶段,工作不顺心的时候,也会幻想一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好生活,当然,他还没昏头到把文学作品与现实世界搞混的地步。而现在嘛,好象他可以把小说当成现实活了,说不定他也有机会象种田文的主角一样,找一处荒芜之地,种一片世外桃源?
一想到“桃源”,云苏阡陌就联想到了“桃园”,再由“桃园”,联想到“桃子”,再然后,他就听到自家的肚子……叫了。
心情极端良好的云大少爷吹着口哨起床,先从井里拎上来一桶水,凉浸浸的冷水流过脸颊,整个人神清气爽。洗漱完毕,又把早点从卧室端到院子里,不慌不忙地坐到小竹椅上吃早饭。
老爸教毕业班,要带学生早读,一大早就出门了,刚才老妈也上班去了,大花(他家小狗)也不晓得跑哪儿鬼混去了,云家小院里面就他一个人,安静之极,静到可以听见邻家院子里的鸡飞狗跳声。
高高的桂花树,刚开始挂果的葡萄架,院墙边上的青葱和月季花……阡陌一边喝着自家榨的豆浆吃着自家做的包子,一边观赏起眼前这幅几乎从他记忆中消失掉了的画面──这就是他的家,十六年前的家!
家,家人,亲情……这么重要的东西,差点被他弄丢了。
就算是已经过了情绪的大起大落期,云苏阡陌的眼睛还是有些湿意,这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要为自己、为爱着他的亲人们,撑起一个幸福的桃花源。
他的桃花源会是个什么样子?
屋外一条小溪,溪水两岸桃红柳绿,自家的小院就隐在绿荫深处,无事的下午,放一叶扁舟于溪上,夏日用一枝荷叶遮住阳光,躺船上小睡,冬日嘛,老爸最爱念叨的那两句诗怎么说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独钓寒江雪”?……听起来好象有点冷呢。
云苏阡陌突突一个寒浸,仿佛寒江的雪已经落到了他家院子里面,甚至已经落到了他的鼻子尖上,把他一下子给冻醒了。
糟糕,尽想好事了,把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全部投到股市上?想的非常美好,那是现在的他可以做到的吗?当年爹妈拿钱出来,是为了他的前程,如今回到从前,他刚满十八岁,在父母眼中整一个口上无毛的愣头青,想让父母乖乖听他的话,不,比乖乖听话还要艰难,是想让父母拿出一辈子的血汗钱,而且是拿出来炒股,还是炒一家他们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外国公司,有可能吗?
极有可能没戏……不不不,不是极有可能没戏,是完全没可能有戏……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啊!
亏他活了几十岁,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麻烦啦……
云苏阡陌走出白日梦境,一个人咬着包子坐在竹椅上凝神苦思,思考起该如何说服他家老爹老妈炒股,这一几不可能实现的重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