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设禁之后四五日,倒也太平无事。时至年关,家家户户早就置办了年货,有这些日常储备,本地百姓的生活仿佛没有受到影响。外地客商虽然着急回乡,毕竟不敢同官府胡闹,只盼早日了结公案放他们出城。衙门早该挂印休假,却成了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每日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门口等候最新的消息。
这天将至正午,身着铁蓝色服装的骑兵簇拥着一架马车,整齐地疾驰入城,直行到衙门前。有人见多识广,仔细辨认传令官的旗帜,说那怪模怪样的神兽代表天王亲卫军。大新官员遇害非同小可,但是引来天王亲卫军,似乎夸张了一些。
马车里出来一个穿蓝裙的女人,大约嫌风大,毛边风帽紧紧包着头脸。有几个胆大好奇的百姓盯着她看,只看出来她步伐利落稳健,身板挺直,估摸是个年轻人,其他的一概没看出端倪。
女人在士兵们的护卫下直奔后厅。鹿知早得到信,正等着她,迎上前说:“方女爵一路辛苦。”女人掀开风帽同他施礼,有板有眼地说:“王爷客气。”周围的人这时看清,原来是一位大新女爵。
大新仅有三位女爵。三个女子在一群赳赳武夫中间获得爵位,不免包围着一股神秘。这三人里,只有秋岚是本地人,名气大些,另外两人从未露面。此时来了一位,衙门里的差员仆人都忍不住打量。
方女爵约摸二十七八岁,头发按挽成耳后双髻,垂在胸前的两股发丝里掺着少许白发,于那花容月貌来说算是一大败笔,可她自己不以为意,倒显得气质更为老成稳重。“查大人停尸何处?”她将厚重的披风脱下来搭在臂上,就要去验尸。
以前鹿知没同她打过交道,客气道:“女爵跋涉辛苦,不妨休息片刻。”方女爵板着脸谢绝:“理刑院派我日夜兼程赶来,可不是到了此地就算交差。路上好不容易省的时间,用在这儿休息,我于心不安。”说完带了两名副手,径直奔去停尸的房间。
鹿知早听说理刑院方星沅为人有板有眼,说话不懂委婉。今日一见果然像个雪人似的。正暗暗吐舌,又有两名官员到他面前。其中一人是查合伦部的昭庆,与死去的久庆是远房堂兄弟,来接任县官。
另一人身穿近卫服装,胸襟上别着一朵瓷质的红色葵花。鹿知顿时明白是谁打出了天王亲卫军的旗号——这些红葵使身负重要使命,天王特赐了旗号,方便他们在各地畅行无阻。鹿知走遍各地躲那朵葵花,讪讪地打过招呼就要开溜。那人不肯放他,含笑道:“王爷出来这么久,访察民情访到了最西边,再走就到大羲的地方去了。天王整日惦念,怕您没法赶在大年之前回去。”
鹿知打个哈哈,问他如何称呼。那人说:“下官姓狄布伦,供职龙惠院,充任红葵使。这回受命出京,收集各地选报的红葵册,刚好到了此地。听说久庆惨遭毒手,恐怕要烦劳昭庆兄在公文里找找,是否有本地选报的红葵册。”
狄布伦部较罗素伦、查合伦稍小,向来在大部落中掌管刑罚处断,最为公平可信。他们家风严谨,做事一丝不苟是出了名的。这名红葵使虽然做着月老的活,却森森然透出一股公事公办的严峻神气,鹿知不由得敬畏,越发想要逃走。
昭庆一心为他堂弟悲愤,恨不得马上缉拿凶手,但龙惠院选出来的这批红葵使,专门负责给王爷们结亲,怠慢不得。他正要去公文箱中查找,鹿知急忙拦住,说:“这跟久庆的事比起来,算不得紧急。你先去看看方女爵有没有要紧的发现。”昭庆感激鹿知一番好意,反而更不好意思耽误,摆手说:“王爷不必客气。眼下速将本地秩序恢复,各司其职才是首务。选送红葵册是地方官职责之一,况且狄大人有自己的公务在身,不可耽搁。”
自从久庆遇害,县衙内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未动过。大新铁律如山,尽管公文箱未上锁,却没人想到去翻一翻。昭庆开箱找出红色信封。鹿知抢过去先看了,只见上面没有一字,心说还是久庆厚道,知道王爷们没有一个想成亲的,索性不添麻烦。
昭庆见红葵册上空无一字,如实说:“看来尚无合适的人选,害狄大人白跑一趟了。”狄布伦不禁诧异:“选报期限马上就过,竟然一无所获?”鹿知从旁插嘴:“久庆为人认真,绝不会为了交差随便选报。没有人选也不奇怪。”昭庆深以为然,说:“只好请狄大人从别的地方选拔。”便去看方女爵验尸。
狄布伦虽然扫兴,但无可奈何,只得向鹿知再施一礼,说:“天王要在新年将诸位王妃人选昭告天下,元宵节就要为各位王爷完婚。时间紧迫,王爷务必速回京城。”鹿知笑眯眯地问:“现在报了多少名女子?”狄布伦如实答道:“统共六十多名。据我所知,天王已经内定了几人作为备选,只等王爷们回京商议。”
鹿知心想,难道这回竟逃不掉了吗?又问狄布伦:“我们兄弟几个虽然不在,敬王、诚王可是一直在京的,他们怎么讲?”狄布伦如实回答:“敬王向来不违逆天王的旨意,龙惠院代他办妥就最好不过。诚王说是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不再烦劳红葵使费心,只是那人年纪还小,恐怕要过两年再帮他去下聘。”
“这样也可以?”鹿知暗想,还是侄子诚王聪明,一招又拖了两年。可这招被诚王用过,他就没法再用了。思索时不知不觉皱起眉。
狄布伦早知道这群王爷的终身大事特别难办,这个说要出征,那个说顾不上。人称七爷的忱王鹿知还算和气,至多是嬉皮笑脸地东躲西藏。最过分的是排行第五的悯王松白,一会儿嚷着要给他父亲报仇不能成亲,一会儿嚷着要给他副将报仇不能成亲。几年下来他给八个副将报了仇,第九个一直死不了,他又开始嚷嚷给好友报仇不能成亲。如今给三四十个好友报了仇,还有一百多个大仇未报。
他们随便拖一拖就是两三年,一个个老大不小却不当回事。天王的大哥让王,上个月抱了孙子,这班弟弟们还乐呵呵地打着光棍。
“王爷若是也有属意的人选,不妨早早同天王打声招呼。”狄布伦惴惴地透露消息,“天王这回很用心为各位王爷点好鸳谱,事到临头再有变故,不大合适。”
鹿知吃了一惊:“连我也被包办了?”狄布伦重重地咳嗽一声,暗示他用词不当。鹿知心中已经浮现出大羲的景象,开始盘算如何偷过边境,逃此一劫。
他正凝眉沉思,方星沅同昭庆走回来。方星沅依旧神情麻木,说:“我同昭庆大人去案发地看看。”鹿知连忙说:“我和你们同去。当日我曾实地看过,女爵若有疑问,我也可尽绵薄之力。狄大人没有别的事,还要尽快赶回京城吧?我等就不相送了。”说罢逃似的拉着昭庆闪出门去。
狄布伦不由得叹口气:世上人虽然多,出身、教养、才貌、品行俱佳的女子始终只是少数。再加上兵荒马乱,前朝数一数二的名门女子有的殉节,有的流散逃亡不知所踪。辖区内只有十来个人选,他亲自考见过,并没有特别出众的。落乌郡是最后一个指望,结果这趟大失所望。
临出门之前他还不死心,问差役:“去世的查大人,当真没有留下任何人选?”差役想了想说:“大人做事极为审慎,不是十全十美的女子,断然不会写到上面。可我依稀见过有份备册,记着一些人名,供他最终敲定人选之前回忆、参考。”狄布伦喜道:“赶紧找出来。”
差役去不多时,果真带回一本小册。狄布伦匆匆翻开,未免又一次失望:上面仅有一人,还只写了姓名籍贯,没有家世,看起来着实不靠谱。但狄布伦还是怀抱侥幸问:“这位苏砚君,想必是本地耳熟能详的巨族之女?”差役摇头说不是,况且看籍贯根本不是本地人。狄布伦终于死心,败兴而去。差役送他出门,转头将册子忘了。
不多时鹿知同昭庆返回衙门,见客厅桌上多了一本册子,问起来怎么回事,差役将前因后果报告。鹿知急忙翻开看,一眼看见“苏氏砚君,汲月县人”,不禁错愕。转念想:她既不是前朝重臣的女儿,又不是地方豪杰的亲属,即便报上去也没半点可能。但念头转了几转,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最终他想:万一狄布伦为图交差,拿这女人去充数呢?身家来历一概不知,怎能冒险送到京城去配他的兄弟们?倘若是大成手下的女刺客,可怎么办?
他对昭庆说:“这女子有个继母。你去把她继母传来,替我问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