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荣混在人群里,远远地避开陈家兄弟。兴桥洪亮的声音没让她错过任何细节。她听完告示,转身跑回悦仙楼,向砚君唉声叹气:“查大人一死,城门要封禁,这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
砚君从客栈客人们的喧闹中,得知了各种版本的猜测,心里早做好糟糕的打算。她与查大人有一面之缘,印象并不差,难免有点欷歔。此刻听说暂时走不了,欷歔中增添了几分忧愁。
金舜英对自己与查合伦的一面之缘,却抱着怀疑的态度。“难道查大人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至今没有告诉砚君,查大人想给砚君牵一段镀金的红线。说出来平白惹砚君冲她怄气,还是免了。同时这桩秘密也让金舜英疑心,是不是查大人还有另一个备选的名门闺秀,而那人怀有誓死不从、宁可与昏官同归于尽的心性。
珍荣长长地叹气:“三花头不知道要怎么摆弄这城。我想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还是闭门不出最为稳妥。”三个女人难得达成一致,却让墨君满肚子不高兴。但他近来不仅不敢违逆脾气暴躁的亲娘,连砚君也不敢招惹。姐姐好像早就满腹忧愁,再禁不起他往里面放一丁点儿的心烦事。
幸好墨君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已经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每个举动争得许可。他借口去通廊里透气,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悦仙楼门口。外面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他只是享受能够开溜的成就感。
男孩儿怎么也没想到,他无聊地骑到石墩上晒太阳时,有人拎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来,夹在胳膊下,几个大步就转过街角。
事情发生太快,墨君稀里糊涂,甚至来不及大叫。过了片刻就晓得自己的处境,哭喊未必有用,赶紧腾出一手伸入领口,将他舅舅送的小匕首紧紧地攥住。这是他在旅途中向元宝京学来——假姐姐即使在睡觉时,手里也攥着一把短刀。那短刀平日挂在他脖子里,墨君也有样学样。
那人将墨君夹到偏背小巷,放下他,急促地说:“墨君,帮我个忙好不好?”墨君松开手,定睛看,原来是他的假姐姐。他原本就不怎么害怕,现在更不怕了,乐呵呵问:“你不是远走高飞了吗?”
“可惜走得不够及时。”元宝京对这孩子有种特殊的好感,拍拍墨君的肩膀说:“突然出了命案,城中挨家挨户查得很严,我实在没有办法躲过。你帮我问问你姐姐,能不能请陈家的人出面,尽快把我弄出城去。告诉你姐姐,事情很急。”
墨君虽然对这假姐姐的印象不坏,可他不傻。元宝京一走了之那天,砚君和金舜英垂头丧气的样子,墨君全看在眼里。他暗暗谴责假姐姐不仗义,脱险就自顾自逃跑,不是大丈夫的所作所为。墨君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城门封闭是桩大事,元宝京遇到麻烦,又记起苏家人了。
孩子唯一不知道的是“弘熙皇帝”算什么,从没听苏牧亭提过,想必没啥了不起。了不起的人怎么会抛下朋友?他冲元宝京翻个白眼,撇嘴道:“我姐姐自己还发愁呢。”
“她愁的是路途遥远。我只要能躲过盘查就好。”元宝京说着警觉地四下观察,确信附近无人,继续说道:“跟你姐姐讲,这次我能逃过一劫,就有办法救出你爹。知道了吗?”
“当真?”墨君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又愁眉苦脸地摇头:“你自己还是靠我爹和我娘,才能到这儿来。你能救得了他?”
元宝京弯腰凝视男孩的眼睛,郑重地说:“直到昨天,我自身难保,管不到别人。但今天不一样了。事不宜迟,只要我能出城,就有希望。你明白吗?”
墨君不大相信,狐疑的目光打量元宝京:若不是贪图姐姐手中的血书,他肯定躲开追兵就失踪。果不其然,拿到姐姐的血书之后,他又跑了。谁知道这回他出了城,是不是再也不见人影?
可就算是墨君这样的小孩子,也知道元宝京到了生死关头。珍荣说要查户。元宝京再不能假扮苏砚君,再没有一驾马车藏着他,不急才怪。
了不起的人不会抛下朋友——墨君再次想起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元宝京可能不是这种人,但苏牧亭是。作为苏牧亭的儿子,墨君觉得他不能给父亲丢脸。
他决定再信元宝京一次,但又发愁,“我姐姐从来不求人,为了救爹,也许会求人吧。可我娘肯定要问‘他说能救你爹就能救出来?’我可答不出。”
元宝京默然中显出一丝的悲怆。“难道我是动辄求人的吗?这也不过是念着你们父亲是忠臣,苏家后人仍可信得过。”他说了这句,看出来墨君并不能深刻明白他的心情。元宝京不得不向自己的处境低头,低声说:“我只有不肯说出口的话,哪有说了不肯认的话?只要事情顺利,当然能救出你父亲。”
墨君不太懂得他的语气,字句倒是能够记得分毫不错。孩子点点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别乱走。”元宝京苦笑道:“我无处可去。”墨君跑开几步,回头见元宝京孤零零地站在阴冷的小巷里,他又跑回去拉起元宝京的手,说:“我请你去屋里坐一会儿。没事的,我舅舅昨天也去了,没人拦着。”
元宝京想甩开墨君的手,小孩子手掌温暖,他实在狠不下心。“太危险了……”他嗫嚅着说。
“看你这点胆子!”墨君不齿地回应一句,眉目神气颇得他亲娘的神髓。他若无其事地牵着元宝京跑回悦仙楼,向门口打量他们的伙计说声:“这是我舅舅。”
伙计们都挺喜欢墨君大大咧咧的劲头,却不肯随便放人进去,笑道:“又一个舅舅?”墨君翻翻眼睛,说:“两个舅舅有什么奇怪?我连娘都有两个呢。”伙计琢磨了一下,好像是能说通,向墨君叮嘱:“今天开始逐门逐户查人,我们店里的客人要在城中找担保。再有亲戚可要早说明。”
墨君不理他,拉着元宝京一阵风似的跑回房间里。珍荣正要批评,猛地看见元宝京,险些将手里水壶跌落。“我的天!”她匆匆将房门扣紧,脸色刷白。
金舜英和砚君坐在茶桌边清点财物。一见有人进来,金舜英不等看清是谁,嗖的坐到桌面上,挡住她的黄金。待看见元宝京,她两条腿还挂在桌沿下晃着。
墨君牢牢牵着元宝京的手,被他亲娘和姐姐的表情慑住,吞吞吐吐地说:“我说他是我舅舅。”金舜英跳下来拧住墨君的耳朵,“捡石头就算了,捡他干什么?!我连你亲舅舅都嫌累赘,你倒爽快,又给自己找一个!”墨君嘴巴一咧要哭。元宝京抓住金舜英的手腕,使蛮力让她放开墨君。
金舜英甩开手腕瞪他,元宝京视若无睹,向砚君说:“我不想再累及苏家,情势所逼不得已,只能再向苏小姐寻个方便。”
他是苏牧亭拼命要保的皇朝末裔,空有名头的弘熙皇帝。砚君不肯和苏牧亭一样喊他皇上,到底还念着父亲的心意,对他留有几分恭敬。她站起身客气地问:“什么方便?”元宝京便将托付墨君转达的话,当面又说一遍。
金舜英果然耸眉道:“你说能救,就能救出来?”墨君听了向元宝京挤眉弄眼,被珍荣狠狠地白了一眼。元宝京点点头,不肯说他的打算。
砚君垂首思索了一阵,为难极了:“这种方便,我哪儿能给你?我们自己,尚且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保人。你要我向陈家开口,可我跟陈家是什么关系呢?我是撺掇连远巍拐走陈二爷爱女的人。别说向他们开口,就是到人家门上,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去叩门。”
“你也是让他爱女破镜重圆的人。”
“难道这就足够让他为我承担风险吗?”砚君将桌上黄金指给元宝京看,“像你说的那么容易,我们就不用拿出这笔钱,给自己买保人。”
“保人也能买?”元宝京有些诧异。金舜英嗤笑道:“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价钱分贵贱而已。”砚君料到元宝京身无长物,婉婉地说:“既然你、你急于出城又无计可施,不如我们也为你买一个保人。”她叫不出“皇上”也喊不出“殿下”,最后还是“你”长“你”短的称呼他。
金舜英发急,嚷起来:“我们几个妇孺的保人最好买,价钱也公道。他人高马大的青年,嫌疑最重,谁肯给他担保?”元宝京听了她的话就面如死灰,如槁木般僵立在房间中。
砚君定定地望着他:昔日繁盛顶端的年轻贵族,如今满面尘埃。落拓的贵族很多,只有他分分秒秒有性命之忧。不知这两年里,他曾有多少次露出了走投无路的神情。
她咬了咬牙,问:“不是你干的吧?”元宝京知道她问的是那个地方官的命案,苦笑道:“我哪儿顾得上!”
“那我来想想办法,总能给你弄个保人。”砚君毅然望着他,郑重其事地说:“你绝不能惹是生非,否则免谈!”金舜英大吃一惊:“我的大小姐,这要出半点差错,你苏家可就灭门了!”
砚君将她的质疑和忧虑溶在目光里,投向元宝京。他缓缓地舒了口气,“一言为定。我不会将你们置于险地。”
“嘁!”金舜英嘴角微微地上提,明明白白地表达出她的不屑,“谢主隆恩!要是皇上早发慈悲,苏牧亭现在还好端端地在家里念叨大昱的好处呢!”
“住口。”砚君瞪她一眼,“这话是随便讲的?!”
金舜英也觉得自己过了一些,却不肯让步,拍着桌子直咬牙。“你们父女俩就一块儿掺和这个无底洞吧!”
砚君张了张口,心想金姨娘的意思也不算错,有些话应该现在就说明白。她转向元宝京道:“你——要知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大昱。”她轻飘飘地说,“跟你是谁,没半点关系。我担保,因为我信你这回是无辜的。”
元宝京看着这个快要无力承受种种意外的少女,既感激她,又有少许的失望。“我知道了。”他平淡地说。
“既然墨君叫你舅舅,你就当作金姨娘的弟弟吧。”砚君说完,金舜英斜眼看了看元宝京,深深地叹息:“金元宝,人人喜欢,我也喜欢。元宝京——啧啧啧!居然活到孤家寡人的地步,除了我们,连个可以拖累的人也没有?”
元宝京先是听着她的话凄婉地笑,紧接着就无法微笑。“他们都——殉难了。”他的气息结在胸腔里。“和苏牧亭一样。”
金舜英再也无法调侃他,讪讪地说:“前天见着那破布,你不是挺精神的吗?”
“那时候我以为还有很多人活着。”元宝京说着,音色更低。
金舜英不想继续这话题,扬眉道:“叫声‘姐姐’!我听听像不像那么回事。”砚君悚然变色,以眼示意她不要过分,而元宝京的脸上不明显地涌动着微妙的表情。
“姐姐。”他极其艰涩地喊了一声。金舜英噗的笑出来,招手说:“墨君,你教教他。让他多练几遍。”
砚君所住的这一套间很是宽敞,原本就是给一家人居住。居中一间客厅,正门直对走廊。左右两侧房间各有进深,左侧更为雅致,供主人居住,右侧房间略小,另设有两道门,供下人避开主人房间出入客栈。砚君等人住了左侧,右侧一直闭门闲置,此时便留给元宝京。
珍荣自始至终很不情愿,苦于没有自己说话的时机。终于等到砚君独自在卧房里,她忍不住抱怨道:“金姨娘的名声已无可挽回。小姐可是冰清玉洁的名门闺秀!收容一个男人在这里,是要怎么样?人来人往的客栈,会没人发现吗?”
砚君宁静地说:“人命关天,乱境之中不能时时拘泥于繁琐的讲究。我无愧清誉两字,就不怕人拿那两字揶揄我、逼迫我。”说罢向金舜英所在的客厅望了一眼,又道:“金姨娘她——她不是无可挽回,她是不愧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