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醉酒沙夜
其实,在世间,有很多事情,当局者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旁观者便看得一清二楚了。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阴谋诡计,是如此;真情实意,也是如此。年纪轻轻的沈碧波,虽然历经了诸般阴谋诡计的洗礼,但他心中存着的,还是那颗赤子之心。至于他和穆嬅璇之间那份情意,当然便是真情实意。只不过,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理解罢了。
清嫙见沈碧波一脸茫然,不禁微笑地摇了摇头。这样的表情,她早便见过,想当年,黄家大公子提到蔡家大小姐的时候,便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沈碧波见她笑了,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两声,便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清嫙姑娘,这个马的事情……”
“哦,府中的马,自是有的,只不过……”说话间,清嫙打量了一下沈碧波,面上露出了一丝迟疑。
“呃……是不能用吗?若是不能,我出府去寻便是。”话音方落,沈碧波抬脚便向屋外走去,丝毫没有顾及自己有没有吃过东西。
“沈公子,不是不行,家主临行前有过交待,只要是你的要求,就尽量满足。更何况,府中马匹甚多,自然可以任君骑乘。可是……你毕竟刚好过来,出外遛马……好吗?”清嫙先是摇了摇头,复又有些担忧地说道。
沈碧波听罢,无奈地笑了笑:“清嫙姑娘,你想错了,我并不是什么飞鹰走狗,斗鸡遛马的公子哥,我寻马匹是有别的用处。”
清嫙闻言,微微蹙起眉毛,想了一会儿,方才有些明悟:“公子,是欲寻你的那个朋友去吗?”
沈碧波听了,面上一愣。他略微思忖了片刻,轻轻一笑道:“其实,与其说,他是我的朋友,不如说,他是我的长辈。”
“长辈?”这下轮到清嫙发愣了,因为在她的心中,她一直觉着,沈碧波最想见的,应该是那位被他唤作“璇儿”的姑娘才是。
“嗯,对,一位很像我父亲的长辈!”说话间,沈碧波看向屋外,此时,阳光已然能洒进小院当中,虽然如今正值秋天,但却未见丝毫寒意,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就犹如刚刚出征时的那样。
……
库结沙坐落于黄河之南,东西横亘八百多里,南北纵深百里有余。早在战争开始之初,它便这般地铺在此间,然而,如今战事已了,它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风依旧,沙如常,午时的阳光洒于其上,勾勒出了一片秋中的烈日炎炎。
望着满眼的黄沙,穆嬅璇勒马驻足,她沉默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
“表……”商元嗣见她如此,不禁想出言询问,可是,才刚刚说出一个字,便被商元胤拉住了。
“让她静一静。”商元胤小声说道。
商元嗣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里……就是库结沙了吧……”穆嬅璇终于说话了,只不过,听起来倒像是明知故问。
商元胤轻驱战马,来到她的身旁,语气有些感慨:“是啊……这里就是库结沙了。”
“我们带得水够吗?”穆嬅璇转头看了商元胤一眼,轻声问道。
“表妹,你要入沙?”商元胤眼睛一睁,有些惊讶。
“不入沙,如何见得到沈大哥?”穆嬅璇淡然一笑,一阵风恰好拂过,吹散了她的头发,洋洋洒洒地漫开成片。这一刻,她就像是一个小姑娘,一个等了一个人很久的小姑娘。那笑容中,除了淡然,还染了一抹浅浅的忧伤。她觉着,只有这样,她才比较好看。
商元胤面上微怔,思虑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那……好吧。”
“谢谢!”穆嬅璇冲他颔首示意,驾着战马进了库结沙。
“表姐!”商元嗣见状,连忙驱马过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再度被商元胤拦住了。
“大哥,你就这么让表姐,一个人进沙吗?”商元嗣转过头来怒视商元胤。
商元胤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能呢?呼……就像表妹说得,不入沙,又怎么见得到沈兄呢?”
“那你……”商元嗣面上一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让她一个人先见见吧。我们……跟在后面便好。”话一说完,商元胤也驾着战马,入了库结沙。
“先见见……”商元嗣眨了眨眼,亦是驱马跟了上去。
这三人驾着战马,进了北疆之战打响的地方。只不过,时移世易,如今,这里留下的,没有热血,没有拼杀,只有一片安详和静静的怀念。
商元胤和商元嗣一直缀在穆嬅璇身后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知道,这位小姑娘,怕是有些体己的话,要和她的沈大哥说,而他们若是落在近前,终是有些不便。
一前,两后,他们互为兄弟姐妹,他们结伴去看另一位兄弟。
风还是那样的风,沙还是原来的沙。鸣响随蹄走,思念径自流。三个人,三种情感,虽然各自不同,但却在这风沙下,渐渐地漫出,凝成了一汩,恰如清泉,滋润了这片干涸。
……
一道烟尘在库结沙的北部扬起,别了渡船上的老翁,沈碧波也来到了这里。轻驱快马,一路向南,他知道,那些兄弟们,他心中的那位长辈,就在那里。风沙漫漫,满眼昏黄,虽然飘不至天上,但却足以掩埋,他们曾经留下的一切痕迹。
快马踏黄沙,蹄声嗒嗒,时断时续,然而,沈碧波心中的思念,却是连绵不绝。石兴易作为他第一个追随的将军,没想到一战之后,竟成了这样的结果。
“石将军……你在哪儿……”沈碧波低声呢|喃,但眼前的起起伏伏,却早便不是他多日前,所见到的样子了。库结沙中的风,虽然不及无名沙中狂风的万一,但累日来的吹打,也让它失去了原来的模样。
望着陌生的沙丘低谷,沈碧波紧裹了两下马腹,马蹄滔滔,即便只有一匹,却也让他想起了很多。
……
“呵呵,想不到,碧波竟会随我一道前来。”
“想同石将军学学如何行军打仗。”
“和都督就不能学?”
“都督坐镇后方,终归不在前线。”
“军中无将,都督定会领军于石子岭设伏,如何会坐镇后方?碧波,你口不对心了。”
“呃……”
……
“是的,早年间,我们一家就搬到南方去了,那时毕竟边疆不稳。”
“碧波可知,我家就在丰州。”
“嗯?将军不是说……”
“嗯,我明白了!”
……
“碧波,有什么想做的,现在不能做吗,为何一脸的为难?”
“哦,没什么!觉着石将军有些亲切。”
“碧波执意不肯回去,便是要同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同生共死。既然如此,有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用为难。”
“将军如此说,我还真觉着‘将军’来,‘将军’去的,有些烦。我有些想唤你一声‘叔父’。”
“哈哈哈,我若能和你父亲算作兄弟,倒还是我高攀了呢!哈哈,我是求之不得!”
……
“叔父!”沈碧波大吼了一声,心中积郁的思念之情尽皆迸发。人们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在它的后面,明明还跟了一句,却很少有人提及。
如今,沈碧波眼角落下的,便是男儿的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而他所流下的,便是那伤心之泪。
黄世良回来了,就在沈碧波驱马出府的时候,他带回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自然便是魔族人撤了,回到了漠北,损失惨重;而那坏消息,便是石兴易死了,玄冰陷阱放下,他仅剩一臂,又怎能存活?更何况,当时他已身陷重围,死,怕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许久之后,夕阳西下,沈碧波渐渐地降下了马速,他转头看向四周,仔细地打量着一切,他觉着,这里,他有些熟悉,那是和追月军的一战。
“从这里……再向那边转,就是了吧……”沈碧波轻轻地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转头看向了一座沙丘。
沙尘再度扬起,沈碧波策马振鞭,直冲那座山|丘奔去。他知道,再翻过这样的几座,便能够见到他们了。
……
凌乱的白骨散落沙中,有好些都已被黄沙掩埋,但倘若细细观之,想要发现它们,却并非什么难事。穆嬅璇默默地看着这些,依旧不想开口。她就那么静静地驻马而立,像一位女将军,也像一位孤独的少女。
商元胤拿起挂在战马旁的酒坛,轻轻地破了封,一抹醇厚的酒香袭来,那是汾州干酿的味道。
“沈兄,你说过的,你喜欢饮酒,今日,我便带了一些过来!”说话间,商元胤将酒坛向前一举,也不知,是在冲谁,行礼致意,“汾州干酿,你闻闻,香不?”
“我说过的,待你回来,我们一醉方休!”商元胤干笑了两下,复又摇了摇头,“可是……你这家伙啊,太懒,非得要我亲自过来!瞧瞧,这破马,又让我骑上了,呜呼哀哉啊!”商元胤拍了拍马背,显得很是无奈。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即便是骑马,我不还是来了?卢子关外我敢骑,今日在库结沙我同样敢骑,将来,若是我有幸率军攻入漠北,我也还是要骑马!”商元胤的声音越说越大,回响飘荡于两座沙丘之间,久久不能消弭。
“大哥,我也随你一起,我要尽杀那些魔族,还我大唐一个朗朗乾坤!”商元嗣目光灼灼地望向北方,他知道,从此间再往北不远,便是丰州,丰州北部有座山,名唤“阴山”,过了那处,便能到达漠北高原,那里曾经是突厥的故地,而如今,却暗藏着北疆魔族的老巢。
“好!”狂放的一声应和,自是出自商元胤的口中,他虽未开始饮酒,可他人却早就醉了。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想来,商元胤如今,便是这般吧。
“沈兄,我先干为敬!”话音一落,商元胤将那酒坛一翻,扣在了自己的嘴上。汩汩清酒入喉,绵绵幽长,甘甜留香。只不过,商元胤饮在口中,却品出了一丝怅惋的苦涩。那苦涩味道很淡,但却铭刻于心。
一仰半坛尽,酒香苦辣甜,商元胤拿下酒坛捧在怀中,伸手指着前方,大声喝道:“想饮酒?想饮就给我站起来啊!”
说话间,他翻身落马,抓起了地上的一捧黄沙,抛向空中。尘沙散落成片,呛得他直咳嗽,他奋力地挥舞着手,开口怒道:“区区黄沙,绵软无力!沈兄,你别告诉我,你站不起来!”
话音即落,库结沙中顿时静了下来,没有回音,没有风声,也没有沙石游|走,一切都好像不动了。
商元胤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不到,我一介文人,都能立在这沙中,而沈兄你武艺高强,却还……唉,罢了罢了,倒给你便是!”话音方落,商元胤将酒坛一歪,汩汩甘酿倾泻而出,洒了满地,刹那间,酒香盈沙。
深深地嗅了一口,商元胤大叫一声:“嗯,好酒!”
商元胤身子晃了晃,向前走了两步,复又稳住了自己。他抛开手中的空酒坛,指向前方,有些欣喜地说道:“沈兄,你也不行嘛!啊?哈哈,怎么没喝多少就倒了?来,我们起来接着喝!”说到这里,商元胤猛地蹲下身子,双手死命地抓住地上的黄沙,用力地向上一提。一阵风带走了他提起的沙,而他却就势仰面倒在了黄沙之中。
“呵呵……没想到,原来,我也不行了……”商元胤晃了晃手,面上渐渐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沈兄,谢谢了!”
一句谢谢,很是寻常,但却立刻让已然有些癫狂的商元胤清醒了一点。
落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商元嗣,默默地点着火,一张张黄|色的纸钱,落入烈焰之中,眨眼间,便化为了一片灰烬。
“沈大哥……”听着商元胤的自说自话,商元嗣的眼中,也渐渐地湿润了起来,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沈碧波是商元嗣敬佩的人,而如今,他却被掩埋在了这片黄沙之下。
“魔族人!”商元嗣咬了咬牙,眼中的目光变得狠厉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烈火,想到的,却是尽作焦土的漠北。
“你们等着,我总有一天要为沈大哥报仇!”商元嗣将手中最后的一点纸钱散掉,火势为之一涨,就如他心中的雄心壮志一般。
“嗣儿,帮我拿酒来!”一个声音响起,听着很是熟悉,商元嗣回过头去,刚好见到正向他挥手的商元胤。
“怎么喝成这样了?”商元嗣虽然没有饮过酒,但一个人醉与不醉,还是分得清楚的,“大哥,你还喝吗?”说话间,商元嗣取下了另一坛酒。
“喝,怎么能不喝?沈兄虽与我相识不久,但其人却与我甚是投缘,我既然与他相约一醉方休,如今我尚清醒,又怎能罢手?”商元胤起身夺过那坛酒,也不顾手上沾了沙子没有,便一把捅破了封着酒坛的牛皮纸。
商元嗣看着商元胤,一仰脖便饮去了大半,不禁有些无奈。商元嗣知道,其实商元胤已经醉了,只不过,他还想喝。一醉方休,醉有很多种,商元嗣心中的醉,是指微醺;而商元胤所求的,却是酩酊大醉。
“大哥……唉!”商元嗣也想尝一尝,或者说,他也想陪着沈碧波喝两杯,毕竟,只有他一个人醒着,那抹忧伤便会泛上他一个人的心头。
商元胤终是醉了,酩酊大醉,就和他所希望的一样。他转头看向商元嗣,嘴角一挑道:“怎么……想饮?”
商元嗣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酒坛,点了点头。
“拿去!”商元胤伸手一送,倒是和他清醒之时的态度大不相同。
商元嗣双手接过酒坛,轻轻地掂了一掂,发现确实还有剩余。
“怎么,怕我骗你不成?”商元胤大笑了三声,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却忽然缓和了语气,“一个人醒着,当是很累吧……”说话间,他转头看向了落在远处的那位姑娘。
星光璀璨,月光朦胧,幽冷的夜下,白骨森森,却也撼动不了她前进的步伐。穆嬅璇一步步地在黄沙中走着,她小心翼翼地躲过落在地上的白骨,因为,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便踩在了她沈大哥的身上。
“沈大哥……”穆嬅璇没有想到,这短短的几日之内,库结沙中的尸体,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她本以为,就算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凭着她对沈碧波的了解,也绝对不会认不出他来。然而,当她真真正正地身临其境之时,她却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那些白骨散得很开,一直蔓延到很远处,想来,此间终究不是他们决战的地方。而这些白骨,或许是因为,那些将士们死在了路上,亦或是,他们化作白骨后,被风沙吹到了这里。若是前者,沿着它们往前走,终归能寻得到,可若是后者,这茫茫的八百里黄沙,她又怎么才能找到,心中的那个他呢?
碧水刃吗?那仅仅是一柄刀,算起来不过数尺长,这又与大海捞针何异呢?
“沈大哥……”穆嬅璇昂首望向前方,漆黑的一片中,却是毫无回音。她多么希望,沙中能有人立刻跳出来,轻唤她一声“璇儿”,然而,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祈求,却终是化成了一场奢望。
库结沙的夜,很是安静,“嘀嗒嘀嗒”的声音响起,清脆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