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烈火羊肠
“部主你……”烈火之中，谷合周望着单膝跪地的墨时苏，口中语气略有一些惊讶。
“休要多言，快走！”墨时苏单手执刀，插于地上。汩汩寒意从双刃之间泛开，凭空抹出了一面巨大的霜墙，罩在了整条山道之上。炼狱之火灼于其表面，饶是凶猛无比，亦是难以破掉这一部之主的凌霜意。
“可是……”谷合周虽然生性圆滑，但如此生死关头，他也不会丢下自己的上司，私自逃跑。犹豫了片刻后，他翻身下豹，亦是将腰间的宽刀，抽至了地面之上。两道寒意刹那间产生了共鸣，霜墙的厚度，似在一瞬间加强了四倍。
“你……”墨时苏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挑道，“没想到，你这么个偷奸耍滑之人，也会做出如此事情来。”
“呃……”谷合周闻言，手上力道一松，霜墙立时变薄了一半有余。
“专心一点，否则我们俩，都得死！”墨时苏见到霜墙有异，不由得急声说道。
谷合周闻言，神情一凝，霜墙复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部主……”一众走在前面的豹骑军将士，见到又一面霜墙护住了他们，不禁出言唤道。
“你们先撤，入了山中再说！”墨时苏转头看向那所剩无几的玄朔部将士，下达了又一个命令。
那些豹骑士闻言，相互对视了几眼，默默地点了点头，复又转身向山上跑去。
“部主，他们没多久便会再落石弹的，我们未必挡得住啊！”谷合周咬着牙，有些艰难地说道。
“所以我们也得往上撤！”墨时苏看着渐渐远去的玄朔部魔族将士，口中低声说道。
“怎么撤？这凌霜意一停，那火便要烧过来了啊……”一滴滴汗珠从谷合周的额头上渗了出，想来，为了保持和墨时苏的凌霜意共鸣，他也耗掉了不少力气。
“你我的凌霜意相互共鸣，便是我们抽了刀，这霜墙亦能撑上一会儿，我们大可以乘机后撤一段距离！”墨时苏望着那霜墙上透过来的火红颜色，一边盘算着，一边说道。
“嗯，好！部主，我听你的，你数吧！”谷合周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好！一，二，三……”
话音一落，墨时苏连忙抽起宽刀后撤，谷合周见了，亦是做了同样的动作。
“咔……嚓……”冰块碎裂的声音传来，霜墙之上，只在一瞬间，便出现了数不清的裂纹。火焰从缝隙中渗透而过，虽然气势嚣张，但却由于后继无力，而没有蔓延开来。
“再来！”墨时苏大喝一声，猛地将宽刀插向地面，谷合周随之而动，却是在一瞬间，又修复了那道霜墙上的裂纹。
“噗！”一口灰白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如此庞大消耗的凌霜意，饶是谷合周比一般的玄朔部将士要强上一些，亦是经受不起这般强度的连翻施法。
一路从宥州撤往库结沙，再从库结沙撤到此间，谷合周早已疲惫不堪。而如今，他又要拼了老命，来保护部主和其他的战友，这并非是他的一贯做派。
“我这是怎么了？”偷奸耍滑成了习惯的他开始质问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重情重义的魔，可他却又确确实实地做了牺牲。迫不得已，还是情非得已？
他望向墨时苏的背影，那披散的头发间，早已微显花白。他明白，这位部主深知他的为人，可却依旧肯留他在自己的身边。那或许是一种对自己部民的宽容，亦或是为了偶尔听听阿谀奉承，但不管怎样，他终是被这位老人家留在了军中，算是找到了一条讨饭吃的门路。
“我们互取所需，又与情谊何干？他不在了，我在军中亦无一隅之地。嗯，定是如此！”谷合周心中如此暗想，倒是让自己的思绪顺从了那所谓的价值观。
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开口，竟说了如此一句话：“部主，你先走，此间由我来！”
墨时苏听了，蓦然回首，有些不解地说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谷合周一听，轻轻地吐了两口血，开口说道：“部主的生死，关乎我玄朔部整部的存亡，所以，部主，你不容有失！”
墨时苏闻言，眼睛豁然睁大道：“就算你这句是奉承，届时你死在这儿了，还拿什么来享受这句奉承带来的好处？”
“是啊……又那什么来享受好处呢？”谷合周扪心自问了一下，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墨时苏见他沉默了，正待吩咐下一个动作，可是谷合周却又开口了：“家眷可由部主照料！”
墨时苏听罢，摇了摇头道：“你忘了，你是孤儿。若不然，你当我会留你在军中？”
“是啊……父母他们，十年前便死在北疆了……这句谎话，终还是被英明神武的部主给看穿了，呵呵……”谷合周自嘲一笑，连忙改口说道：“所以，部主便是我之家眷，还望部主好好照料自己！”
墨时苏闻言，不禁有些无奈地说道：“阿臾太甚，往往会过犹不及！”
“呃……部主，既然如此，何不弃我而去？”说话间，谷合周又再度吐出了口血来。不过，好在他年轻，这些血，他还不怎么在乎。
“我怕身边太无趣，留你个跳梁小丑，也好乐乐！”墨时苏撇了撇嘴说道。
“部主，真英雄也！”谷合周听了，不禁在眼中露出了一丝感激，这是他，自打出生以来，第一次露出如此的神情。
“行了，还是那句老话，我部中看得是实力！还能撤否？”墨时苏出言问道。
谷合周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么一番对话，倒是一下子让他的胸中翻涌的血液，平息了不少。
两人拔刀，复又插刀，如此往复了数次，却是逼近了那入山之口。
……
“头儿，石弹已经装好了，要不要再来一次？”距离狼山百步之遥的地方，一名天策军将士凑到军中主将的身边，抱拳说道。
“装好了就放，何须多言！”那名将领转头瞥了他一眼，开口说道。
“那我……下令了？”那名兵士复问道。
“嗯！”
……
“部主，快到了，你先入山吧！”谷合周看了一眼那入山口，出言说道。
“屁话！老子没你离得近，你让我踩着你的尸体过去？”墨时苏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道。这一路上，他们之所以退得如此之快，便是因为他们玄朔部的豹骑士，已然死伤殆尽，至于剩下的那些人，也早已入了山。换句话说，他们如此畅通无阻的原因，就是由于他们踏过了，无数魔族将士的尸体。
“我给部主让出条道来便是！”说话间，谷合周向道路的一旁挪了挪，倒是留出了半个人的通道，倘若挤一挤，亦非不能通过。
墨时苏闻言摇了摇头道：“真拿你没办法！”
话音一落，墨时苏便打算抽刀后退，然而，一口鲜血却在此时喷涌而出。如此大的霜墙，就算墨时苏功法再强，亦是不能轻而易举地往复支撑。其实，早在他第二次插刀的时候，那血便已然泛到了他的嗓子眼，只不过，那时他勉强运功，将其止住了。
“部主！”一声惊呼传来，谷合周心中莫名一急，然而，便是这么一急，竟让他也吐出了血来。
山道之上，霜墙尽数裂开，眼看便要带着炼狱之火，塌将下来。然，屋漏偏逢连夜雨，便在这同一时候，“嗖……嗖……嗖……”的响声传来，数不清的火球腾空而起，原来却是那炼狱抛石机，再度投出了骇人的石弹。
谷合周见到如此情形，不禁有些发愣。可是还未及他做出任何动作，他的整个身躯便忽然一轻，紧接着他便飞出了那条山道，落入了狼山之中。
望着谷合周远去的身影，墨时苏自己也觉着有些莫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如此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去救这么一个跳梁小丑。倘若这是他的儿子，他还能明白一二，可偏偏谷合周只是他豹骑军中的一名普通部民。
身处如此危机时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自是由不得他多想，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大跨步地向那山道出口处跑去。
然而，就在这时，“轰……轰……轰……”的数声响彻穹宇，霜墙尽数垮了下来，整个羊肠小道，恰如布满了从火山口处流出的岩浆，落于狼山崖边，化成了一道笔直的瀑布。
火焰顺着山道的出口喷涌而出，形成了一道火舌，点亮了漆黑一片的狼山深处。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谷合周，在黑暗中翻身而起，映着那火光，大声呼喝道：“部主！”
火舌渐渐熄灭，一切再度变得无比黑暗。狼山之中，似是暗藏了什么禁制，那炼狱之火的凄厉惨叫，竟没能传播进来，于是，那大火一到了狼山入口，便不再向里面蔓延了。
望着黑暗中那悄无声息的入口，谷合周不禁觉着，眼中渐渐地湿润了起来。大概这是他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十年前，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合周，你哭什么？怎么了？部主呢？”数名逃出生天的豹骑军将士凑到了谷合周的身边，出声问道。
谷合周木然地回头看了看他们，眼中的泪水，却是在也无法收在眸子里打转了。
一众豹骑军将士见他如此，俱都猜到了事实的真相一二。
幽幽的啜泣声传来，先是数点，复又转而成片。
“哭哭哭，哭个屁！老子还没死呢！”一个声音传来，听起来倒有些像墨时苏的声音。狼山入口处的下方，一个黑色的身影晃动着走了过来，映着斑驳的月光，能够依稀见到他的面庞。那是一张魔族人的脸，因为他生着一双黝黑的竖瞳。他双眉上挑，眼如吊梢，五官相貌倒是同墨时苏一般无二。只不过，他的肤色却非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有些微微发黑。
“都盯着老子干什么？老子脸上有什么吗？”见到一众豹骑军将士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墨时苏不禁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而，也便是这么一摸，却让他的面庞上，又多出了两道黑色的痕迹。
“部……部主，你还活着？”谷合周疾步走到墨时苏的身边，有些欣喜地说道。
“屁话！老子活得好好的，你在那里胡问个什么！”墨时苏想要伸手拍拍谷合周的肩膀，不曾想，却被他巧妙地躲开了。
“你躲着老子做什么？”墨时苏眼睛一瞪，看向谷合周，心中颇为不满地说道。
谷合周探头看了一眼墨时苏的手，微微抿了抿嘴，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周围的豹骑军将士，见到他如此模样，俱都低声地窃笑了起来。
“嗯？你们……你们都在笑什么？”墨时苏蹙起眉头，看向那些豹骑军将士，出言问道。
一众魔族骑士闻言，立刻便禁了声，只不过，他们的目光却依旧留在墨时苏的脸上。
“我脸上有东西？”墨时苏伸手摸了摸脸，却是越抹越黑。
“咳咳……”谷合周轻轻咳了一声，有些支吾地说道，“那个……部主，咳咳……属下认为……一般情况下，洗脸前，应该先洗手。”
话音一落，谷合周连忙后退了两步，与墨时苏拉开了一定距离。
“洗脸？洗手？你在说些个什么？”墨时苏不解地看向他，开口问道。
谷合周闻言，摊开了自己的双手，仔细地看了看。墨时苏见了，亦是下意识地做了同样的动作。
然而，不看不要紧，可这一看，却终是让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谷合周！我看你是活腻了吧！”墨时苏将手探向腰间，本想立时抽出雪刃宽刀，吓唬谷合周一番，可是，当他将手探到腰间的时候方才发现，自己的那把宽刀，早便不知道落在了何方。
“那个……部主……你……你在找刀呢吧？”谷合周双手捧着一柄雪亮的东西，亦步亦趋地凑到了墨时苏的身边，出言问道。
墨时苏低头一看方才知道，原来谷合周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的那把雪刃宽刀。
“咳咳！”墨时苏瞄了谷合周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来道，“你小子，很会做人嘛！啊？”
谷合周双手向前一送，脑袋一低，躬身行礼道：“请……请部主查刀！”
墨时苏一把将那柄雪刃宽刀夺了过来，睥睨地看向他说道：“你过来送刀，就不怕老子我砍了你？”
谷合周闻言，也不抬头，而是硬着头皮说道：“部……部主，那个……部主英明神武……”
“你就不能说两句别的？”墨时苏眉头一蹙，撇了撇嘴。说话间，他还把那柄宽刀在谷合周的脑袋上舞得虎虎生风。
感受着丝丝凉意从头上传来，谷合周连忙回答道：“部主英明神武乃是事实，属下……属下……”
“我若是非让你换一句呢？”墨时苏收起长刀，仔细地端详了片刻，复又猛地辟向谷合周的脑袋，最终却是堪堪停在了他的头发之上。
谷合周见了，不由浑身一哆嗦。
一众幸存的豹骑军将士，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俱都轻声地笑了起来。
“那个……那个……”谷合周眼珠急转，却也没有想出，此时究竟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墨时苏把刀收回去。
“说啊！”墨时苏眉毛一挑，复又晃了晃手中的刀。
“部……部主……”谷合周侧目望向站一旁的其他豹骑军将士，言辞闪烁。
“嗯？”墨时苏眯起眼睛，再度出刀。
“啊，有了！”谷合周眼前一亮，失声说道。
“有什么了？”墨时苏依旧将刀落在谷合周的头顶上方，丝毫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部主赏罚分明，属下帮部主找回了雪刃宽刀，部主自不会惩罚属下。”说话间，谷合周径自抬起了自己的头颅，倒是巧妙地躲过了墨时苏手中的刀。
墨时苏闻言，嘴角一挑，将刀收了回来道：“那依你之意，当罚谁呢？”
谷合周转头看向身边的其他豹骑士，抱拳说道：“部主明鉴，自是当罚那些，既不帮忙，又在一旁偷笑的家伙！”
话音一落，一众豹骑军将士的笑声，不由戛然而止。墨时苏猛地将宽刀向他们的方向一挥，故作气恼地说道：“老子不就是手脏了吗？一个个的，就知道笑，难道不会告诉老子吗？啊？”
听着墨时苏那略带着玩味的训斥，众人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拔刀骇人和挥刀威胁的动作，都只是他们部主和谷合周，合演的一场喜剧而已。
想及此处，众人的脸上，方才再度露出了笑容。
墨时苏将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庞，亦是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可是，他的笑容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便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遥想出征之时，玄朔部豹骑军浩浩荡荡，彻地连天，那真是一眼望不到边。然而，时至今日，将要回归漠北之时，却只剩下了此间的寥寥百余人。
此时此刻，那一众幸存下来的豹骑军将士，虽然人人面上挂着笑容，可是他们的眉宇间，却尽皆暗含着一抹浓浓的疲倦。
恍惚间，墨时苏不由觉着，此番南来似乎根本就是个错误。那东西，他们没有得到；关中，亦是没能进得了；而如今看来，便是这保底的北疆，似乎都要葬送在那些来历不明的天策军将士手中。他甚至都有些怀疑，他们飞扬牧场的那块玄水黑玉，根本就有没得到一丝一毫的补充。
“部主，我们如今已然逃了出来，你为何还是一脸的愁容？”见到墨时苏面上露出了异样，谷合周凑到他的身边，轻声问道。
墨时苏闻言，淡淡地叹了口气道：“唉，且不谈我们部中的损失了，单说我们整个飞扬牧场，今冬……怕是都难以过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