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有心无意
穆宁笙来得太快了，谨警白衣卫亦是冲得很猛。早在吕鸿鹄望见石子岭上，火光冲天之时，他便已然猜到，对方很有可能，便要抛些石头和箭矢过来。于是他下令，让队伍散了开来。
然而，一番箭雨过后，还未及他做出任何反应，穆宁笙长刀便已袭来。谨警白衣卫则是紧随其后，复又分出了大部分，直冲追月军松散的队形。
只一个照面，弯刀扬起，手起刀落。一颗颗魔族将士的头颅，冲天而起，蓝黑色的血液直指天际，不知是否是在控诉老天的不公。
白衣卫的人数不多，呈锥行阵，直直射入魔族黑色骑兵的浪潮当中。正中骑士前进受阻，两翼松散的追月军将士，竟然一个不小心，便向前抹过了不少的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两条褐色的触手，斜向插来，顺着魔族军阵中的缝隙，渗了进去。
起初，追月军的魔族将士，还没有觉着有什么危险。毕竟，早在库结沙的时候，他们便同天策军交过手。虽然说，那些算是可堪一战的对手，但他们的消亡，却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那两万所谓的天策军中，其实掺杂了一万北疆兵，战力本来已有下降。加之他们又在库结沙内，呆了足足有半日之久，烈日、酷热，混着口干舌|燥，一个照面下来，以有心算无心，追月军自是赢面颇大。
可是，如今时移世易，一番炼狱之火，配着鸩羽之毒，魔族将士已然士气渐衰。再加上吕鸿鹄命令之下的松散阵型，他们又如何会是，这几日来，一直以逸待劳的天策军的对手？
两条褐色的触手渗入军阵之中，轻轻一搅，便在追月军中扫出了一片空地。今夜，天策军手中，所持的亦是长刀，和那些北入库结沙的战友们一样。他们想要告诉魔族人，这柄长刀非是杀不死你们，只是杀你们的时候，未到而已。而如今，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既然用得是同样的长刀，追月军中铠甲是为特制，自然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劈穿。故而，天策军一入军阵，便是斜斜扬起长刀，直奔魔族将士胯|下坐骑而去。
“刺啦”一声响，马颈处一道血痕闪过，整个马首齐齐地从马身上落了下来，复又被还未停下的马蹄踏到。以己之蹄，踏己之颈，这匹马，许是一辈子都未曾想过，有一天，它自己的蹄子，会落在自己的颈上。马上的魔族将士，被连带着落了下来，无头马身摇摇晃晃地落下，刚刚好将他们的身躯，压|在了下面。其余马儿飞奔而来，他们亦是得了个同样的下场。连人带马，尽成齑粉。
褐色的天策军分成两股，斜入追月军中，并双双汇于黑色的人潮正中。场间，血腥弥漫，深蓝之色染遍了整片草原。
石子岭上，商元胤眼睛一眯，开口说道：“鸩羽连弩车，填弩，准备！”
话音一落，数名白衣侍卫窜入林中，并推出一辆辆满载幽蓝箭矢的小车。一根根箭矢被放入弩槽当中，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商元嗣，正要伸手帮忙，却立刻被穆嬅璇给拉住了。
商元胤看在眼里，会心一笑，也不说话，复又将目光投向前面的战场。
只听后面传来轻声的对话。
“表姐，你干什么？”商元嗣皱眉看向穆嬅璇说道。看来，这个称呼，他终于习惯了。
穆嬅璇微微摇了摇头道：“箭上有毒！”
商元嗣闻言眨了眨眼，直到此时，他方才察觉，每一名装箭的白衣侍卫手上，都带着一双手套。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放箭！”就在这个当口，商元胤厉声喊道。
“嗖嗖嗖……”无数弩箭再度腾空而起，蓝色羽翼划破夜空，直奔吕氏魔族的追月军而去。而此时，天策军中分出的那两条触手，已然横贯军阵而过。
就在片刻之前，那两支队伍，还在军阵之中，打了个照面。他们相会之后，便立即分道扬镳，斜向后，直冲出阵外。商元胤和天策军，就像是相互间商量好了一般，褐色触手一抽出追月军的阵中，漫天箭矢便飞将而至。
倘若细心之人，便能发现，天策军的一番冲杀之后，追月军大体上被分作了四块，每一块中，魔族将士皆是紧密排列，正是鸩羽连弩车的好靶子。
箭雨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被围在谨警白衣卫正中的吕鸿鹄，将这些嘈杂听在耳朵里，面上不禁蒙上了一抹忧色。只不过，因为有护面在前，其他人并不知道，此时的他是个什么表情。
穆宁笙嘴角一挑，心中有些高兴。早在出征之前，他便同商元胤商量过石子岭的战术。落石、箭雨一波打散，天策军穿插分割，复又将其聚拢，最后再用箭雨覆于其上，几次三番过后，定能大量地杀伤魔族之人。
追月军中一片惨淡，穆宁笙知道，吕鸿鹄定要有些动作了。
“唰”的一声传来，雨夜扬蹄而起，直奔夜空而去。穆宁笙看在眼里，手中长刀侧向一扬，随着舞动速度的加快，刀身竟也徒然变得硕大了起来。周围白衣卫见到，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手弩，纷纷向吕鸿鹄飞起的身影射去。
无数寒星在雨夜的身下点亮，吕鸿鹄如何还能不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他猛地一拉马缰，雨夜竟凌空倒悬了过来。手中扬沙殁一震，草原上沙石游|走，腾空而起，顷刻间，便在身前聚成了一道屏障。
故技重施吗？穆宁笙如何能不知道。孰不见，那片箭雨之下，还有他扬起的惊天大刀。
弩箭没入沙石当中，自然便与之融为了一体，然那凛冽的巨大刀锋，却又如何能被这沙土所阻？
“轰！”吕鸿鹄闻声，望向那道沙石屏障。黄沙当中，一道横亘的山|峰隆起，沙石纷纷向两旁落去，渐渐地，一抹寒光从中直射而出，复又化成一线。惊天的威压漫上吕鸿鹄的心头，这是山|峰？这是刀刃？不，这是横断沙石的惊天刀锋。惊天断，大唐北疆悍将，穆广昊，穆老将军的绝技，如今，他的儿子穆宁笙，竟也能使用出来了。
同是第二代，纵使年岁上不及他，身手上又能落得了几丝下风？吕鸿鹄目光一凝，手中扬沙殁猛然向那刀锋挥去。一刹那间，紫气横生，绕臂而行，顺着戟杆，盘至扬沙殁的月牙尖。“叮！”一声脆响过后，牙尖抵在巨大刀锋之侧，轻轻一点，却是将它挑开。这便是以小博大，以四两，而拨千斤。
庞大刀锋在吕鸿鹄的身侧划过，那带起来的风，便是隔着厚厚的黑甲，亦是能感觉到，生生的疼。雨夜一声长嘶，复又正过了身子。此时倘若仔细看向它的侧面，便能发现，在它的身上，有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那数量虽然不多，却也让它好是疼痛。
夺得片刻喘息，吕鸿鹄望向北面不远处的追月军，心中不由一疼。他知道，此番南下，追月军定会有些伤亡。他也知道，若是恬颖姑娘没有猜错，这伤亡定是不会小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陷入了穆宁笙埋伏的追月军，竟然连丝毫还手之力都没有。
追月军中，魔族将士胯|下，尽是黑马。这可非是普通的黑马，而是有着乌云追月骑血脉的混血马。这样的马匹，怎会在速度上落了下风？想及此处，吕鸿鹄大声喝道：“分成小队，四散开来，追杀天策军！”
穆宁笙抬头望向吕鸿鹄，轻声喝道：“敢在我面前下令，好胆！”话音一落，穆宁笙的手中，便多出了一把通体赤红的弓。弯弓搭剑，“嗖”的一声，也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了一把剑，竟然顺着力道直奔吕鸿鹄而去。不错，不是箭，而是剑，正是一把剑，长剑的剑。
穆家在大唐甚为显赫，穆嬅璇都能用得起玲珑轩的万里兜，穆宁笙又怎么配不上此物？想来，他手中的那把弓，以及那把剑，皆是出自落在他身上某处的万里兜。
寒芒一点，化作一刃，刃中通红，非血非焰。吕鸿鹄眼睛一眯，挥动扬沙殁来挡，不想那剑竟然绕道而行，灵巧过人。恍惚间，一道身影隐隐浮在那剑后，正是一身甲胄的穆宁笙模样。
吕鸿鹄微微一怔，他低头看向穆宁笙，却正好见到他又在弯弓搭剑。
“嘶！这是……”吕鸿鹄心下疑惑，手中却不迟疑，扬沙殁一起一放，两道沙流翻涌而起，汇于戟刃之上，月牙小枝倾泻而下，直指那抹虚影。
便在这时，又一柄利剑飞来，须臾间，身影已成，正是执剑来抗。
“当！”响声过后，最初那虚影，竟绕过那对峙的两物，直向吕鸿鹄头顶劈来。
“当！”又是同样的一声响，长剑没入吕鸿鹄头盔之中半寸，却是再也不得而入，想来，应是他那头盔的特殊。
震动之下，吕鸿鹄脑袋有些微晕，他没有听过这等招数，更不知道那两柄长剑后面的虚影，究竟是为何物。他用力将扬沙殁向前一推，接着反冲之力，方才脱了两剑的纠|缠。
然而，他还没有飞出多远，两柄剑竟然紧紧地跟了过来，复又好一番缠斗。
世人皆知，人有三魂七魄，可是，此时穆宁笙的身上，只剩下了一魂七魄，原来却是他用手中之弓，将自己的另两魂，连带着两柄好剑，一起送入了空中。在穆府，那把弓有个名字，曰为“射魂弓”。而穆宁笙所用的招法，则叫作“赤魂游离剑”。硬把此招说成是剑法，确实略有牵强，但将它比作箭法，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依照常理来论，说是魂法，却是再好不过。
吕鸿鹄同那两魂双剑相斗，有些力竭；仅剩一魂在地的穆宁笙，却也并不好受。然而，刚才吕鸿鹄的那声命令一下，追月军的局势却大有改观。
化整为零，灵巧搏杀，整队追月军分成数个小组，分别对上了不同的人。
穆府的谨警白衣卫，武艺高强，身手矫健，手中弯刀虽然长度比不上天策军的长刀，却也是擦得雪亮，在月光下，明明煌煌。想来，抵挡他们的人数若是少了，追月军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对上天策军的那些魔族小队，却显得游刃有余了。小队之中，十几二十人，天策军的长刀，划不破他们的铠甲，只能向他们的战马袭去。然而，追月军的马匹，速度奇快，加之十数人之间的巧妙配合，射人先射马的想法，一时间，却是行不通了。
局面渐渐僵持了下来，好在穆宁笙，如今还略微占着一点上风。
“噗！”一口黑蓝的血液从吕鸿鹄的口中喷出，尽数溅在了护面之上，复又反落回脸上。腥郁之气传来，吕鸿鹄连忙将护面扬至额上，猛地咳嗽了几声。
穆宁笙嗓中同样一甜，那两道魂尽数散在空中，化成微不可查的气息，缓缓流回了穆宁笙的体内。一对长剑应声落地，却是已然战了数合。
吕鸿鹄伸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低头望向穆宁笙，却发现他面无异样，仍是一派朝气蓬勃。
“此人，真的如此厉害？”吕鸿鹄心下暗自打鼓。然而，这一番吐血和犹豫，却尽数被不远处的追月军看了个正着。
场间气氛顿时为之一滞，一个念头攀上了追月军中将士的脑海，“场主败了？”心慌之下，追月军骑士手上的招法，竟然乱了起来。
原本已渐呈劣势的天策军，复又得了个机会，一举翻盘。草原上，鲜红的血液流淌，之前还分不清，究竟是天策军的，还是魔族将士胯|下战马的，可是这一刻，却是一目了然。
石子岭上，商元胤望见场间局势来回变幻，心情亦是随之上蹿下跳。
穆嬅璇看向草原上相互争斗的双方，双手亦是紧紧地攥着。她很想知道，今夜会不会是一个大获全胜。
至于商元嗣，他不停地眨着眼睛，心情亦是时好时坏，他虽然看不大懂其中的局势，但哪方推进，哪方后退，他还是看得出来的。进，寸土必争；退，寸土必守。商元嗣看的是一城一地之得失，虽说落了下乘，但他能以如此年龄，便有这种觉悟，确实也是不易。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商元胤目光转向浮于半空之中的吕鸿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鸩羽连弩车听令，调转弩口，对准吕鸿鹄！”商元胤一声令下，一众弩车迅速转动。开玩笑，战场之上，浮在空中吐血，除了给人当靶子，还能成为什么？
吕鸿鹄耳朵很尖，许是那些弩车的声音有些大了，纵使隔得很远，他亦是听到了一些什么。
“不好！”数道幽蓝映着月光向他奔来，情急之下，吕鸿鹄也顾不得身上气血翻涌，马缰一震，便翻身落向地面。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继续和穆宁笙缠斗，因为他落下的地方，正是追月军中。
穆宁笙顺着他的身影，转头而动，“呵，这是要跑？”他略作沉吟，便猜出了吕鸿鹄的意图。
“全军听令，追围剿杀！”穆宁笙眼睛一扫，四周白衣卫纷纷向北而去。几番相同的命令从他们的口中说出，前面天策军的士气，不由为之一振。
眼看追月军的伤亡变大，吕鸿鹄狠狠咬了咬牙，正待说出撤退的命令，不料，又一道黑蓝色的血液，从口中喷了出来，染得他的嗓中，满是腥味。
就是如此一顿的功夫，天策军便已各成锋矢，穿插于追月军的小阵当中。割裂厮杀，鲜血头颅，洋洋洒洒，马嘶尖嚎，不分人魔，尽数混在了一起。
望向天策军不要命的缠斗方式，吕鸿鹄心中有些恼怒，急火攻心之下，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数息之间，吕鸿鹄脑海中转过了无数个想法，最终他选择了来时的那一招。他手中扬沙殁，猛然向地上一扎。草原上，顷刻间，便冒出了无数个沙人。吕鸿鹄正待驱使那些沙人作战，却忽然感到如芒在背。
身随心动，回首望去，满眼幽蓝映入吕鸿鹄的眼帘，他竟然将那正向他飞来的鸩羽箭忘了。
此时，扬沙殁插在地上，用手将它拔将出来，再挥舞几番，已然是来不及了。想及雨夜追随他这么多年，他亦是不想避在它的身后，以为屏障。
那么，既然站不了了，那就只能跑了。吕鸿鹄用力一夹马腹，乌云追月骑飞也似地向北而去。在飞奔的时候，吕鸿鹄手上紧紧握着扬沙殁，便是冲着这番力道，那戟才被他拔了出来。然而，那套沙兵的招法，终是没有成行。兵士刚刚汇聚，便又散落于地上。
一众追月军将士，看见未下一令却向北而逃的吕鸿鹄，心中骇然。于是，他们也顾不上许多，立刻便舍了正和他们对峙的天策军士兵，尾随吕鸿鹄的身后而去。
幽蓝箭矢飞来，只一瞬，便如割草般扫倒了一片。吕鸿鹄知道，鸩羽箭是有指向性的，没有诸般阻隔，它们便会奔着最初的目标，笔直而行。若按往常，吕鸿鹄定会挥戟来挡，扬沙成墙，然而如今，他却只能用这种残忍的方法。
一片箭雨，扫倒了一片生灵，不管他们是不是魔族，生死之间，他们和人类一样，自有一番抉择。
也不知跑出了多远，直到身后惨叫声渐小，吕鸿鹄方才勒马回身。待其见到身后仅剩下寥寥数百人的时候，他的心中，不由一酸。“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以有心，算无意’吗？”吕鸿鹄心中慨叹。他并没有多想，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方才说道：“撤！”
其实，吕鸿鹄知道，此次南下，会是一番惨相。如此惨烈，虽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还有翻盘的本钱。
星光月下，一队黑色的骑兵仓皇北窜。只不过，他们的首领，却一直望着西南的一处。那里，正是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