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聋哑学校是青州市最有名的聋哑学校,李欣然是这里最棒的语训老师。
这天,李欣然班上来了一个名叫“小小”的聋哑男生。小小满面红光,衣着讲究又整洁,跟在他后面的中年妇女却面色苍白,身材瘦小,衣着很普通。不用问,这肯定是小小的妈妈。李欣然本来不愿意收,但小小的妈妈死乞白赖地再三恳求,李欣然才勉强同意收下他。小小的妈妈临走时,悄悄地把一个信封塞到李欣然的兜里,李欣然会意地一笑,坦然接受了。这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名师嘛,哪个学生家长没“孝敬”过她?
李欣然送走了小小的妈妈,回到办公室,打开那信封一看,差点儿没把鼻子气歪了,里面仅仅是两张老人头。这是李欣然今年收到的最少的红包!“拿这么点儿钱,简直就是在打发叫花子。”李欣然生气地把信封扔进了抽屉,狠狠地骂了一句:“抠门!”
李欣然拿起笔,在小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又在圈里重重地打了个叉,并注上几个字,“执行清除方案”。这是学校为了维护名校的形象,制订的一条秘密校规:就是把那些提不起来的学生,一律清除,美其名曰:优化组合。李欣然暗暗拿定主意,尽快让小小滚蛋。
起初,小小学得还很快,尤其是学到“爸爸”的发音时,他双眼放光,兴奋异常。可接下来就难了,他除了对爸爸的发音感兴趣外,对别的一概都不感兴趣。尤其是学发“妈妈”音的口形时,他死活也不肯学。好像他对这有抵触情绪。两个星期后,小小除了会说爸爸外,其他的啥也没学会。接下来该学“老师好”了,“老师”的口形与“妈妈”的口形大致相同,可“老师”的发音比“妈妈”又难了一些。李欣然没好气地瞟了小小一眼,心想:不用问,他肯定学不会。果然,又是一周下来,全班的学生几乎都学会了“老师好”,只有小小是无声的。
月末假到了,小小的妈妈与其他孩子们的家长都来了,家长们最关心的就是自己孩子学会了多少发音。李欣然把家长们都请到了教室,开始逐个让孩子们演示。这些孩子们纷纷说:“爸爸好、妈妈好、老师好。”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能顺利地说出这几个发音来,只有小小,除了“爸爸好”外,就再也没有声息了。小小的妈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李欣然特意把小小的妈妈叫到办公室,当着她的面,把小小叫来,自己夸张地把两腮鼓起来,发“老”的音。小小也学了半天,还是无济于事。小小的妈妈在一旁看着,着急地直搓手。李欣然趁机婉转地说:“这几天,我们一直都在学“老师”的发音,他是一点儿也跟不上课啊!还是让他转到别的学校去吧。”小小的妈妈领着小小,无奈地走了,李欣然冲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
月末假结束后,小小的妈妈又找到李欣然,说想再让小小在她这里试一段时间。李欣然心里很不痛快,故意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看,小小想在我们班跟上课,实在是太难了。”小小的妈妈黯然地低下头,小声说:“这孩子看着一点儿也不笨啊,怎么这么不争气!”李欣然的脸上微微掠过一丝冷笑,心里说:不是小小笨,而是你们家长做事太笨了!
此后,李欣然不再用好眼瞅小小。班里的这些学生虽然聋哑,可并不傻,他们很快看出来老师不喜欢小小,就仗势欺人,围着小小,嘲笑他:“笨、笨、笨。”小小蜷缩在一个角落,大气也不敢出。李欣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巴不得让小小早点走。
一天,一个学生跑来报告,说小小在生吞核桃。这可不得了,万一卡住了,那就出大事了。李欣然飞快地跑到宿舍,果然,小小嘴里鼓鼓的。李欣然厉声命令道:“吐出来!”小小摇摇头,李欣然急了,比画着说:“那样会死的,核桃不是那样吃的。”小小无奈,只好吐出来。
李欣然狠狠地把他推到一边,生气地说:“你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赶快给我滚到别的学校去!”说完,李欣然找了块砖头,比画着,意思是核桃砸开才能吃。小小突然像疯了似的,冲过来抢核桃。李欣然手里的砖头正好砸在他手上,鲜血直流。李欣然连忙拉着他进了校医务室。
看来,这孩子除了聋哑外,智力上肯定还有缺陷,不如趁此机会,让他立马转校算了。
小小的妈妈很快赶来了,李欣然添油加醋地把情况说了一遍,小小的妈妈脸色黯淡下来,用无助的眼神看着小小。小小猛地拉住妈妈的手,跑进宿舍,从床底下拽出一个包,包里是一堆核桃,个个都干干净净的,好像是精心地洗过一样。小小比画着,意思是说他一个也没吃。然后,一个个地数起来,加上李欣然砸碎的那个正好是10个。
小小的妈妈含着泪,抚摸着小小的头,比画着:“咱们连‘老师好’都不会说,真的跟不上课,还是上别的学校吧。”小小推开妈妈,抓起一个核桃放在嘴里,然后慢慢地张开嘴,用手把核桃抠出,口形没动,缓缓地把“O”形的嘴,转向李欣然,发出了声:“袄师袄(老师好)!”小小的妈妈很兴奋,紧紧地把小小搂在怀里:“小小会说‘老师好’了!”原来,小小的妈妈细心地观察了“老师好”的口形,回去教小小练了一夜,也没见效,就想到用这种办法,控制小小的口形,并告诉他,能说出“老师好”,老师才会喜欢,爸爸也会高兴的。小小不是在生吞核桃,而是在偷偷地练发音。
面对着这颗纯洁的心灵,李欣然的心不禁一颤。
过了良久,李欣然才想起来,“老师”的口形与“妈妈”差不多,就趁热打铁说:“快叫妈妈。”小小却把头一摇,清脆地发出一声:“不!”李欣然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妈妈,他妈妈苦笑道:“他是死活也不肯叫的。”
莫非他们母子俩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李欣然凭着自己从事特教工作多年的经验,知道每个残疾孩子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块不可触动的雷区,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回避。
李欣然刚想转移话题,小小的妈妈又开口了:“其实我不是他的亲妈妈。”李欣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他的亲妈妈呢?”小小的妈妈无限惋惜地说:“早就与他爸爸离婚了。原先他们一家三口,是一起到城里打工的,他妈妈看上一个南方人,抛下他们父子跟着一个南方人跑了。”
沉默了片刻,李欣然由衷地感叹道:“小小能有你这样好的后妈,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啊。”小小的妈妈又摇摇头:“我也不是他的后妈。”李欣然惊讶地看着“小小的妈妈”,问:“你是?”
“小小妈妈”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你知道三年前,淞江沉船事件吧?”李欣然点点头,那件事曾轰动一时,据说因老板超载摆渡,船刚到江中心就翻了,死了十几个人,大多是进城打工的农民,老板也命丧江中。
“小小的妈妈”继续说:“那天我也在船上,我到乡下走亲戚后回城,小小的爸爸也在。我们俩几乎同时抢到了一个救生圈,当时船上的人并不像电影里那样,女士和小孩优先,为了几个仅有的救生圈,船上的人几乎都抢疯了,纷纷大打出手。面对着粗壮的小小爸爸,我能抢得过他那是妄想,他原本一拳头就可以把我撂倒,就在我准备松手放弃的时候,小小的爸爸却松开手,说:‘大妹子,你先走吧。’我问:‘大哥你呢?’他说:‘我会狗刨。’可他在水里没刨多长时间就不行了。”小小的妈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李欣然猜测道:“小小的爸爸临死前,委托你好好照顾小小?”“小小的妈妈”泪流满面地摇头:“他啥也没顾得上说,就沉下去了。”
李欣然感到一阵酸楚,轻声问:“那你,你怎么找到小小的?”“小小的妈妈”伤感地说:“后来,我从事故处理人员那里得知,他还有一个聋哑儿子小小。我是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见到小小的,那时小小邋遢得简直不成人样了。他爸爸不在的这些天,小小是靠吃垃圾堆里残留的食物活着的。我把小小送回他老家,可他老家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奶奶。如果小小跟着奶奶,在那偏僻的农村窝着,那么,这辈子就彻底完了,所以,我把小小留了下来。”
李欣然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沉默了许久,才感慨道:“这件事,你不说,是没有人知道的。你可以给他们一些钱完事。带着一个这样的孩子,太拖累你了。”小小的妈妈笑了笑:“很多人也都这么劝我,可做人要讲良心啊!我一定要让小小上最好的学校,找最好的老师。否则,我于心不安。”
李欣然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一颤。
在一旁默默无言的小小,忽然喊了起来:“爸爸袄(好)!袄师袄(老师好)!”嘶哑而含糊不清的声音,在水泥钢筋丛林中回荡。
李欣然走过去,紧紧地搂住小小,竖起大拇指,颤声说:“你是最棒的,我教过的最棒的学生!我不会让你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