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苻坚听说慕容冲已逼近长安城外不远的阿房宫,顿时气急败坏,立拜太子苻晖为车骑大将军,配兵五万出战华阴,河间公苻琳为中军大将军,尚书姜宇为前将军,为苻晖后继。
两军号角吹响之时,慕容冲领兵亲征,一骑绝尘,琀璋亦男装打扮,混迹于兵马之中。
以两万兵力对战五万兵力,实际上并不是毫无胜利的可能性,以少胜多的战役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譬如淝水之战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如今慕容冲手下的只是普通士兵,并不是谢氏手下那以一敌十的北府兵,所以想要赢,就必须要使用一些计策。
眼见写着“燕”字的战旗在浩浩人马中愈发东倒西歪,士兵们也已在对方兵力下冲散,几乎溃不成形,骑马行进在军队最后方的琀璋急得满头大汗,手紧紧握拳在身侧,几次想要动手,却又僵硬地放下,目光死死盯着秦国的军队,只等他们再杀红眼一些,再疯狂一些。
冲在最前方的燕军的将士被无情地打杀,尝到了胜利甜头的秦军正一寸寸逼近,然而,就是靠这些付出自己生命的燕军,才能引得苻晖苻琳等将领深入敌阵,不付出血的代价,又如何一招致胜。
黝黑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就是现在这个时机!
琀璋混在燕军后方,连忙用力抬起手,尽力将动作做到最大,然后重重放下。
这个动作,杀得兴起的秦军没有一人注意到她,但是燕军的人却都只等着她的这个号令。
就在她将手放下的一瞬间,燕军后方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一队乘牛马的妇人,揭竿为旗,扬土为尘,来势汹涌,纷纷扬扬,竟看无法看出究竟有多少人,秦军远远望去,只感受到气势骇人,浩浩荡荡。
一时间探不清对方底细的苻晖瞬间没有了主意,与苻琳姜宇隔着人马望了几眼,发现他们也是摸不着头脑。而见到自己军中几个将军都已是这副模样,秦军士兵们也都纷纷因没有了主心骨而散漫下来,瞬时被击杀无数。
时机找得正好,慕容冲远望自己后方军队,便立即看到那个一脸担忧严肃的女子,脸上沾了尘土,却愈发显得眼睛干净澄澈,周遭的时间便仿佛有一瞬间的寂静。
但很快,溅着鲜血的绝色脸庞于千军万马之中启唇一勾,凤眸大约是因映着血色而显得异常妖美,微微一眯,危险而决绝。
他举着剑,气势凌厉地一声令下:“班队何在!”
还来不及秦军再反应,那些妇人便已冲将上来,拆开手中的灰土袋,扬手便倒,当时风向又正好是从燕军吹向秦军,整个战场顿时埃雾连天,秦军个个被尘土迷了眼睛,在战场上不知所措,一下子乱杀乱打,竟有多半是自己杀了自己的。
如此之后,双方局势立即反转,战争结束得很快,深入敌阵的秦军前将军姜宇被杀,河间公苻琳亦在撤军之时因掩护苻晖而中了流矢,秦军伤亡惨重。
而燕军大胜而归,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占领了阿房宫,与长安城汉宫之内的苻坚近得几乎能够两两相望。
而与此同时,远在南方的东晋也迎来了一场巨大且陈谋已久的变故。
实际这场变故是在当年淝水之战以后就埋下了伏笔,又或者,是在更早之前。
战争的胜利延续了东晋王朝的命脉,但也使得司马曜与愈发强大的谢氏君臣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恒温之乱在先,在门阀政治下隐忍已久的司马曜在同年九月便以琅玡王司马道子录尚书六条事,开始分丞相谢安的权。陈郡谢氏一门主导了淝水之战的胜利,却功高不赏,这正是司马皇权向以谢氏为首的士族门阀的挑战。再加之司马曜已故的皇后娘家——太原王氏之人以谗谀之计离间君主与谢安关系,而谢氏一族本就有名士情结,不愿争权夺利,便屡屡作出让步,谢安于太元九年八月时自请北征,并于翌年四月出居广陵。
如此谢氏也算是得到了暂时的平静与平安,可身在广陵的谢安心一直念国家百姓,又始终暗怀郁结之气,终于在同年秋天得了一场病,而就是因为这场病,竟然不久在之后夺去了这一代名相的生命。
谢安于广陵去世,随后司马道子便顺理成章地夺取了他原本的权,成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
晋帝司马曜也终于算是做到了威权己出,亲览万机,得偿所愿。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于一个国家的绵长统一自然算是最好的好事,可是对于百姓口中那百年传奇的王谢氏族来说,自此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江左风流逝,王谢门前寂。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琀璋蓦然从阿房宫殿窗边回头,却只见身后是空旷寂静的宫殿,一如千年来的安详沉谧。
方才她的耳边竟猛然响起一道刺耳的断弦之音,刺得她一时胸口微微发痛,居然差点一下子站不住,跌跌撞撞摸到几旁坐下,稳了稳心跳之后才起手掐指一算。
只是这一算,竟然让她一瞬间眼睛发红,身体僵冷如冰。
木偶一般地站起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脚步却摇摇晃晃地不知从哪处取来了琴囊,动作缓慢而笨拙,放下琴,缓缓坐下,除去琴囊,接着伸出手,放在弦上,却不知要弹些什么,从何弹起。
呆愣了半天,指尖才忽然一颤,然后一个个手法弹了起来,先是陌生而僵拙,就像一个接触琴而乱弹之人,渐渐地才有了些曲调,渐渐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她的手早已仿佛不是自己的,过去二十多年所学过的曲子也都忘却了,只感到是有一股力量带领着自己,让她弹出那些不似凡间的音调。
绿绮墨色幽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名琴,可是这首她仿佛只是随手弹成的曲子,却竟然显得比这把琴还要脱俗珍贵。
只因这琴本身只是个俗物,是弹奏者才赋予了它生命,而弹奏者本身只是个俗人,是知音才给予了奏者心神感动。
只是现在,知音已逝,自己从此也不必再弹琴了,这绿绮,也不必再出世了。
最后一个音奏响,绕梁不绝,指尖停留在弦上,抹出一串血痕。
而眼中的泪水也终于再也止不住,滑落脸颊,滴在琴身之上,就仿佛有灵气一般,霎时就被吸了进去,留下几点深绿的泪痕,似藤蔓上的花朵。
如今她终于明白,为何俞伯牙会为了钟子期破琴绝弦。
只因高山流水,难遇知音,自己再也弹不了琴了。
只是这把绿绮琴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她无权毁去,只是从此在她手中,绝不再奏响。
倘若日后再拥有它之人能遇到知音,到那时再重面这世间吧。
重新收好绿绮,放回琴囊之中,而这一次,便不知它何时才能再见天日了。
丞相,走好。
从此绿绮,不复出。
几日后的傍晚时分,处理了多日公务不得闲的慕容冲终于抽空来到琀璋所在的宫殿,身后并没有跟多少人,只有坎水一个罢了。
进入院子,却发现殿中宫娥全在殿外,而阿离正站在院中廊下踏步,见到有人来,立即抬了抬头,发觉是慕容冲,连忙迎上前去。
行完了礼,低头犹豫地说:
“主上,琀璋姑娘她近日……似乎有些异样。”
慕容冲脚步不停:“怎么回事?”
“几日前一次奴婢从外头回来,站在门外竟听见里面有琴声,以为是在学琴,怕打扰了姑娘,就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没想到那琴声越来越妙,最后奴婢竟然听得痴了,忍不住掉下泪来。”阿离一面跟着一面道,“后来从门口望进去,奴婢还发现,那琴,似乎是把多年的古琴。”
“琴?”
脚步蓦然停下,阿房宫里宫殿的院子都极大,说了那么久,才走过了一半庭院而已。
“是啊,奴婢伺候了琀璋姑娘那么久,从来不知她还会弹琴,还谈得这样好,至于那把古琴,则更是从来没有瞧见过。”
身形顿了一顿,暗绣云文的绸袍下锦靴一动,抬脚便又要走进。
“等一下,主上此刻,最好不要进去。”
阿离忽然极为犯上地阻止了慕容冲,招来他身后的坎水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语气依旧淡淡,却暗含几分烦倦:
“又怎么了?”
“方才外头带进来一个女子,说是自称琀璋姑娘在东晋的故人,琀璋姑娘见了她之后便立即拉到了殿中,还让奴婢守在门口不必在里头服侍。”
随后阿离似乎与慕容冲身后的坎水默默对视了一眼,然后往前踏了一步,靠近慕容冲,表情是异常的严肃冷凝,低声耳语:
“主上,属下怀疑……是因为东晋最近的那些事情。”
低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引得烦倦之人纤丽的眉头皱了一皱,暗暗将东晋的故人几个字,和东晋最近的那些事情细细想了几遍,脚步却是完全停下了,立在门口。
这个角度,正好可以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的人影。
殿里面是两个女子,琀璋背对门而站,迎门站着的是一个面容清秀,表情却忧伤难持的女子,正是那个来自东晋的故人——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