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淡黄月泛出血色,正是杀伐之象。
琀璋的声音低了下去,默默道:
“金城千里,天府之国。”
汉时长安城,秦时咸阳也,周文王、秦始皇、汉高祖皆建都于此,以汉时最为鼎盛,至今已有千年,城中王宫更是汉朝数代君王不惜人力物力一次次修缮扩建而成,长乐未央,上林昆明。
能与它相提并论的,只有长安西郊的阿房宫,是秦始皇不惜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耗举国之力建造的阿房宫,其修建过程中累死了不计其数的百姓,却也为后世留下了一座神秘而极具诱惑力的绝世宫殿。
到了如今,汉宫被苻坚占领,然而这座千年的宫殿,拥有自己的灵魂,自建成之日起,它便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那我带你,去长安,去王宫,如何?”
又望慕容冲一眼,俊美脸上有笑容,笑容之下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狭长的凤眼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冷意。
是了,燕国被灭,慕容王室被俘,他与清河公主姐弟二人就被苻坚带到了长安,带到了王宫,几年的屈辱生涯,他对那座天下君王皆向往的王宫早已是恨多于占有欲,自离开之日起,若要回归,必然是要带着滔天怒意以及雷霆万钧的权势而来,王者归来,让这座目睹了自己毕生屈辱的王宫重新见证自己浴火重生的荣耀与疯狂,血洗耻辱与国仇,而后杀仇敌,灭敌国,凤止阿房。
他早已发下毒誓宏愿。
总有一天,他会回去,回去手刃苻坚,踏上丹墀金座。
自己也都知道的。
但除此之外,美丽的凤眸下,似乎还有藏得更深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琀璋无声地看着他,看不透他,就更想要看透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然而……当她真的看出了一些头绪时,心却彻底冷了下去。
灭秦复燕……不,还远不止这样,他绝不甘于只和当日的苻坚一样,他是骄傲的凤皇,一鸣惊人,要做就要做最好的,一旦踏上复仇之路,就要一步一步永不停歇地走到制高点,能够翻手风云,覆手天下的制高点。
有些疲乏,有些无奈,琀璋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问自己长安如何,他又哪是在问自己长安,慕容冲分明是在问自己那浩浩荡荡的汉时三宫如何,那宫殿之中重重阶梯之上能够操控天下的王座如何。
慕容冲……
琀璋心脏剧烈地在身体中跳动,他要的不仅仅是灭秦复燕,他野心勃勃,分明是想要这天下!
自己一直以为他只是恨苻坚,以为他只想灭秦复燕,却从来没有想到,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哪个不会对这独一无二的大好河山有欲望?哪个不会想要主宰万众生死的王权?何况他,可以说是自己所见过的天下最有野心之人,带着万分的自信自负而来,背着生生世世的仇恨怒火而降,势在必得。
他必定是要回去的。
“璋儿,你可愿助我?”
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字字敲在琀璋的心上。
他还在笑,笑得更甚,野心勃勃地笑,雍容的凤眼之中眼神却如刀般锐利,绝美的脸在琀璋的眼中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扭曲。
他为何如此?何必如此?
仇恨如业火,伤人伤己而已。
膝上的手一寸寸握紧,冰凉,手指一根根僵硬,苍白。
面前杯中茶,也已经凉透了。
翌日一早便是大战,可琀璋心里却清楚得很,此仗的结果必然是慕容冲战败,只是窦冲也算是个身经百战的大将,跟随苻坚南征北战不计其数,只怕不是那么容易中计的。虽身在营中,却也忍不住为前线的慕容冲军队捏一把汗,不见败军回来,一刻不得松懈。
辰时出兵,巳时方回,从战场上撤回来的军队旌旗倒歪,队伍亦溃不成形,直至望到从远至进的一线尘土,以及飞尘之中骑着战马,依旧清美动人的慕容冲,琀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才放了下来。
窦冲已被骗,就算现在猛然醒悟也已经晚了,这第一步,就算是成功了。
时不我待,回营之后慕容冲便立即借此兵败的机会率骑八千奔于慕容泓,等到好不容易再次尝到胜利喜悦的窦冲反应过来,心中刚有了一些头绪,也已经阻拦不及,慕容泓于是众至十余万,已足够与苻坚抗衡,加之鲜卑族对苻坚积压已久的灭国之仇,若真要打起来,实力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琀璋随慕容冲风尘仆仆地来到慕容泓军中,当夜喜出望外的慕容泓便为慕容冲的来到在帅营中设下一席,燕国旧时臣子与各地有识之士皆在营中,众人别后重逢,各个喜不自已,鲜卑族又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擅长饮酒,慕容泓便命人搬了军中所有的酒来,命众人不醉不归。
几坛酒下肚,慕容泓终于将话问出口:
“中山王向来战无不胜,此次怎么就……”
慕容冲却只是唇角带笑,自顾自饮下一碗酒,脸上并无半分醉意,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正当众人开始面露疑色之时,营外忽传来脆生生一道声音。
“若不败,又如何能在窦冲眼皮底下投靠济北王呢?”
众人恍然听见营外竟然有陌生的女子声音响起,酒意皆散了七分,顿时提起了警惕,一路看着琀璋掀开营帘从外面款款走进,眉眼弯弯的小姑娘见自己引起了众人的防备,也不害怕,盈盈一笑,大方地朝众人行了行礼:
“小女子琀璋,见过各位。”
从东晋归来,她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如今面对一营将士也已不觉怯场,众人见了她不符合年纪的淡然,不由得赞叹。
“琀璋……”
见到她的超凡仪度,又听到这个名字,在场之人都不由觉得有些耳熟,一番思量后反应过来,纷纷惊讶诧异地指着她道,“你,你就是琀璋姑娘!是帮东晋在淝水一战中战胜苻坚的琀璋姑娘!”
师父让自己自抬身价的办法实在是个好点子,如今名动天下,让她行走之间都方便了许多,再不必担忧因为年纪和性别而遭人不信任。
唇角一弯,算是默认,随后走到慕容冲身边,见他正笑着看着自己:
“还不见过济北王与各位将军?”
便也从容回报了一个笑容,却一点不急。
众人见到当时天下名头最盛的人出现在了自己营中,顿时信心大振,想这天机必定是让自己占尽了,虽有些担忧是冒名顶替,却又见是慕容冲引荐,便连最后一点疑虑也没了。慕容泓坐在不远处的将位,亦带着惊喜的表情。
“琀璋姑娘来到我营中,不知是何意?”
琀璋听出慕容泓的声音中尽是压抑着的高兴与激动,便知自己的出场如今在人前所能带来的轰动已是今非昔比了,心里暗笑,方珊珊躬身行礼:
“琀璋见过济北王,见过各位将军。”接着抬眼大大方方与慕容泓对望,悠悠然道,“实不相瞒,今日小女子不告而来,是因天意所遣,苻秦不久后必然亡于大燕,小女特来相助一二。”
此话可以说是正中在场所有人的下怀,无一人有疑义,心中已相信此场战役必定是胜利无疑,有所不解的地方也都毫不躲藏地向这位先知问出了口。
一位面容文雅,文官模样的青年走上前,朝她恭恭敬敬地礼了一礼,问道:“姑娘既无所不知,可否解答下官心中一个疑问?”抬头,见琀璋笑着看着自己,方放心问道,“苻坚,是真心打算杀了姚苌吗?”
琀璋听完问题,看向众人,眼中满满皆是自信的笑,知道此处非比东晋,沙场上的人,就算是文官谋臣,不喜欢也听不懂隐晦迂回的话,所以并未故作玄虚,而是直接切入正题。
“苻坚此人,戎马一生才当上了统一北方的君王,虽则手段凌厉,可也算得知人善用,他知道苻睿之死与姚苌无关,也许会迁怒而责罚姚苌,却断断不会杀了他,姚苌在他身边那么久,一定也明白。他背叛苻坚,并非担忧被诛,而是因为……伴君如伴虎,他担心总有一天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丧命,所以……不如先下手为强。”
那文官静了良久,才默默点头,又朝她一拜:
“原来如此,多亏姑娘一言,才解开高盖心中疑惑。”
琀璋连忙回礼:“高大人不必多礼。”
眼见琀璋轻松一番话就解开了困扰众人已久的问题,方知道她是名不虚传,慕容泓坐在案前亦起了身,笑道:
“姑娘果然聪慧非凡,如今困扰本王的倒真有一件事……”顿了一会儿,方缓缓道,“现我军实力与苻坚不相上下,不知如何才能破此僵局?”
琀璋知道他这么问,半是尚在犹豫该怎么做,另一半还是想要考验自己,做统治者的人,都这么爱试探别人,不过也不怪他们。
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琀璋再次俯身行礼,开门见山:
“济北王可遣使见苻坚,就对他说……秦必灭亡,若他愿割地投降,我等可与其永为邻好。”
“如此一来……”
慕容泓的表情瞬间露出诧异,不止他,在场的人都露出了同样的表情,要不是琀璋名声在外,恐怕要被当成疯子扔出去。不过慕容泓毕竟有身为王族的内敛深沉,仔细思索一番后,慢慢沉思道,“苻坚必定大怒,皇兄尚在秦国,万一苻坚一气之下对皇兄动手……”
“不会,济北王大可放心。”琀璋笑着,眉眼纯真如少女,“如今情形下,苻坚绝对不会对幽帝动手,毕竟,这已是他剩下的唯一能够钳制慕容王族的把握了。”嘴角一勾,又道,“何况,若不是通过其本人,幽帝身在苻坚之侧,此刻又是非常时期,我们又如何才能在苻坚眼皮底下将消息告诉给幽帝呢?告诉他……我们,已万事俱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