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从黄娟歇斯底里地在高翔凯公司的会议室一阵闹腾,遭到高翔凯冷处理,继而无趣地、愤然地拽起儿子离开之后,她一直耿耿于怀,心想:了不得了你,给老娘脸色看?姓高的,真有你的,瞧着吧,到头来,咱指不定谁求谁呢!
那晚,高翔凯处理完事情驼着满身疲倦,开上那辆显示尊贵身份的豪华轿车,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却不料铁将军把门,掏出钥匙插入孔中,毫无反应,他怀疑自己走错了门,琢磨着:没理由啊,就这小小的闹腾,就能让高董事长烦恼地摸不着家门?这也太离谱了吧?他再次转动钥匙,只听见哐啷响,就是不见开。他疑惑地抬头绕了一眼门牌号,“A座-418”,没错,这是他当初亲自挑选的房子,就冲着“418”这吉利的数字,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套房子,那时自然不如现在风光,充其量是个“小资本家”而已,一次性拿出几十万现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舍,但他在看到“418”这个数字之后,很灵活地想象到它的谐音:嘿嘿…死也要发呀!我高翔凯从此好运当头照了!
于是,他豪迈地对那兴致勃勃、吐字像机关枪一样连贯、不厌其烦地指手划脚的售楼小姐说:“这房子我定下了,一会儿就去办理手续,不用转账,全现金。”
黄娟正抱着手臂在客厅里挑毛捡刺,虽说她已经打心眼儿里瞅上了这房子,却还想多找出些毛病来,再狠狠地砍价,不经意听见高翔凯骄傲的许诺,她立马蹿过来,和那个售楼小姐一道瞪着驼铃般大小的眼睛,瞅住高翔凯,还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嘴巴张大成一个特写的“O”型,半晌才说:“喂……喂……高翔凯,你没发高烧吧你?”
高翔凯瞅一眼眼前这一对被吓傻了的女人,眼睛放光地在屋里屋外扫视,他看到远处的天空蓝得灼眼,白色的云层流动着,刹那间变成了万马奔腾的壮观景象。他镇定自若的平静语言下掩饰了不易觉察的激动,说:“我决定了,买下了!”
售楼小姐在听到这敲定性的确认之后,立即喜笑颜开,那笑脸如同阳光下的向日葵那样金光灿烂,嘴巴更像是刚喝下了花丛中新鲜的蜂蜜,吐出来的字都带着扑鼻的甜,不切实际地胡夸一气:“老板,您真是太有眼光了;这房子配您的身份,真是太完美了;这简直就是特别为您和夫人打造的‘伊甸园’……”
黄娟还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她用陌生的、半信半疑的目光死死盯着高翔凯那张被捧得飘忽起来,被笑容抹得分不清五官的脸,心里嘀咕:这男人一定是吃错药了!要么就是中了邪!
这样想着,忽又见那长得像‘豇豆’一样细长的女人嘴巴不辞辛苦地一张一合,口水以瀑布飞溅的壮观朝高翔凯的脸上喷去,她险些当场呕吐。她并没有听清女人都在说些什么,只感觉心中一股怒火莫名地迅速蹿上来,挡都挡不住地就发作出来:“够了!这样具有表演欲望和天赋,还是上电视台去吧?在这儿表演,真是埋没了人才!”
高翔凯和那售楼小姐被她这么一吆喝,清醒过来,用茫然的目光瞪着她。黄娟鼻子里挤出忿忿然的“哼哼…”,甩手扬长而去。随着防盗门“砰…”一声清脆的长响,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音迅速地由近及远,客厅里还回旋着黄娟的“哼哼”声。
售楼小姐尴尬地望着高翔凯,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板,我……”
高翔凯一脸窘迫,心想:唉……这女人!犯得着吗?好歹自己大小还算是个老板,总不能在女人面前丢了脸!
于是,他定定神,很绅士地茸茸肩膀,风趣地说:“没关系,但凡女人都是这样小心眼儿?我作主,下午就来办手续!”
售楼小姐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接过话茬儿,只是陪着笑脸送高翔凯出门。
高翔凯顾不上去理会气呼呼跑掉的黄娟,直奔银行,生怕谁抢走了他的好运气。下午,他提着一箱子花花绿绿的钞票,换回来一串钥匙,以及一些可以变成房产证的纸。回到家里,讨好地把东西塞进躺在床上闷闷不乐的黄娟手里,脸凑近她的耳边,以卑躬屈膝的姿势说道:“亲爱的,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
黄娟不搭理他,反感地朝里靠一靠,假装睡着了。高翔凯自顾兴奋地继续说:“418,死也要发呀!瞅瞅,这是上天开了眼,给咱送来好日子了嘞!迎接好日子还能吝啬?”
黄娟噗哧笑出声来,娇嗔地用食指肚儿点着他的额头,道:“死鬼,瞅你那傻样儿!”
高翔凯被黄娟这么一骂,心里反倒乐开了花,盯着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由自主地燃起一股欲望之火,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呀,岂容错过?他顺势压在了黄娟身上,在黄娟半真半假的嗔骂声中,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用特殊的方式庆祝他们新生活、好日子的开始。
打那以后,高翔凯一家还真就事事如意,路路畅通。一家人的体重与事业飞速成长起来。高翔凯挺着个大肚子充福态;黄娟驼着一身赘肉显丰满;就连他们那宝贝儿子,也是一出生就毫不含糊地向别人炫耀着家庭的富有,且越长大,越突出。
高翔凯的手心无意间摸到了冰冷的扶手,这才暗自骂自己:瞧瞧,又想远了不是?我高翔凯已今非昔比了!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看着老婆脸色过日子的窝囊废了!愚蠢的黄娟啊,你也得紧跟改革开放的步伐嘞!
他抬起手,狠狠地拍门,这时候,按门铃是不足以反映出他内心的不满的。踢踏的懒散声由远而近,里边的木门被拉开了,小胖那张胖得变了形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小家伙眼睛朝上翻着白眼,一副瞧谁都不顺眼的模样儿。高翔凯心中恼怒,心想:这傻小子,哪儿沾有我高翔凯的气味儿?这真是基因蜕变!他冲着小胖吼道:“傻了你?还不给你老子开门?”
小胖把手里的巧克力塞进嘴里,黑褐色的口水延着嘴角流下来,一边伸出舌头舔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妈妈说了……对于,对于你这样的阶级敌人……是不可以随意开门的!”
小胖说完这话,转头跑到沙发上坐着,安安心心地看他的动画片。
黄娟穿着暴露的睡衣,两个**不知羞耻地垂着,像两个掉在藤上的大东瓜,她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色的面膜,只露出两个漆黑的眼珠子,在暗色的灯光下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她斜眼儿看了一眼敞开的木门,矫揉造作地走到小胖的身边坐下,故意拉长声音说:“宝贝儿,把门关了去!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关好门,蚊子、苍蝇、蟑螂、臭虫什么的,瞅个空就钻进来了!”
高翔凯听得心里冒烟:她娘的,老子辛辛苦苦创造了好日子,倒成了蟑螂、臭虫了?你他妈高贵,也不撒包尿照照那没人样儿的脸……
“砰……”,高翔凯还没骂完,小胖就已经不客气地关上了门。剩下高翔凯孤单单地站在坏了路灯的楼道里。黑暗中,他有些失落,站了几分钟,在心里骂骂咧咧,脚步沉重地朝楼下走去。唉……这娘们儿!这他妈算什么?这哪里是我的好日子?想不到,我高翔凯拼来拼去,反倒被别人撵出了家门。这世道,你不仁,我不义!黄娟,你他奶奶地就守着那空房哭吧!
高翔凯恨得咬牙切齿地发动了汽车,立即连车带人像离弦的剑一般飞出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上海的清晨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热闹非凡,似乎还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随处可见晨起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娘、姑娘、小伙儿,街上吆喝、叫卖声形形**地飘荡在充满工业气味儿的空气中,仿佛那声音也带着香喷喷的味道,随着空气一并乘机钻入人民的鼻孔,于是,就搅得放空了一夜的胃翻腾不息,饥饿的滋味是在受到食物的刺激之后,才会越发强烈的。
王斌驾驶着汽车,胃里饿得发慌,为了让武俊早日站起来,一早他就去郊外的康复中心接那个由他亲自挑选的天使般美丽的特护小姐--许宛然。
这不,颠簸了几小时,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听到那些叫卖声,馋得直咽清口水。这样的时候,很容易让他回忆起小时候领着失踪的妹妹在街上吃早餐的情景,那时候,通常是一大碗“洋椿面”,两个人分着吃,他总是会忍着口水,认真地看妹妹吃下一大半,惬意地抹着嘴唇微笑,把碗推到他的面前,甜甜地说:“哥,该你吃了,快些哦,不然就凉了!”
这时,他会拿起筷子,狼吞虎咽,三分钟之内将碗里洗劫一空,连汤也喝个精光。然后,他拉起妹妹的手,意犹未尽地朝那底朝天的碗看一眼,朝那条破烂不堪的巷子里奔跑。他曾对妹妹说:“等哥长大了,有了出息,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妹妹总是抿嘴幸福地微笑着说:“哥,你真好!”
只可惜妹妹没能等到他出息,就在他十五岁那年失踪了。之后,他就无牵无挂地开始在社会上闯荡,最后成了大哥,带着一帮弟兄跟随袁立民打天下。
时间可真快啊,这一晃都是奔四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如愿地让妹妹过上好日子,其次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耿嫣离开,自己却无力救她。早已记不清楚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背负了多少条人命了,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不仁了,可是,在面对耿嫣脆弱呼吸的最后一刻,他才意识到生命是多么不堪一击,他就痛恨自己曾经残忍地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他是相信因果报应的,或者,他无法守护妹妹和耿嫣,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就算是最惨烈的报应了吧?
王斌回想着这些令他痛苦不堪的往事,心情变得异常沉重,思想也随之开了小差,以至于开车都有些漫不经心。在拐弯处,他忘记了亮起转向灯,眼瞅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迎头朝他车上撞过来,相距不足十米远,他这才惊醒,幸好他的反应灵敏堪称一流,在这关键时刻,他敏捷地踩住刹车,进口汽车质量自是没得说,踩住刹车,汽车就停在原地跳跃,一副想要飞呀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的姿势。
坐在后排的许宛然被这一急刹车猛烈地甩得身子朝前倾斜,幸亏她反应也不那么迟钝,用手撑住了前排的座位靠背,才不至于一头撞上防护烂,正当她惊魂未定,却眼睁睁地看着那辆人力三轮车连人带车一头撞在了他们稳稳停下的汽车头部,那人随之飞出去,倒在路旁。这下热闹了,他们的车很快被围观的人群团团围住。王斌被这戏剧性的车祸逗得心中发笑,他拉开车门下车,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子扶起他,问道:“伙计,还好吧?”
“好?好你个头!你撞一下试试?”岂料那一身脏兮兮的人反而得理不饶人,一把推开了王斌的手,又一头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唤。
许宛然见状,也拉开车门下去,径直走到那家伙旁边,冲着他大喊:“喂,我说你这人咋这样呢?自己撞上别人的车还这样蛮横!”
王斌笑呵呵地制止了她,然后对那家伙说:“伙计,先送你上医院?”
“不去!”那人蜷缩在那里,装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那你说咋办?”人到中年,脾气也变好了。王斌很有风度地问道。若是早些年在深圳发生这种事情,手下的兄弟们早放开手开扁了。
“赔钱吧!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修车费等等,您自个儿算吧,得赔多少?对您这样的有钱人来说,大概两、三千块钱也不过分!”那人还真恬不知耻地漫天要价了。
王斌笑而不语,一只手支撑着下巴,像是在思考是否划算。许宛然可沉不住气了,她一把揪住那男人的衣领,恶狠狠地说:“起来,少在这儿装孙子!两、三千块钱?亏你好意思开口!告诉大家,你伤到哪儿啦?胳膊、腿?还是命根子?”大伙儿哄笑,你一言,我一语,更加热闹。那男人在嘲笑声中站起来,还不忘记做出一脸无辜。许宛然松开他的衣领,继续奚落他:“咋样?先您给我们修车,还是我们先给您修车呀?”
那男人扭头看了一眼被他的三轮车撞得瘪进去的豪华轿车保险杠,一大块被划掉了漆的地方醒目地刺激着他的眼睛,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咯噔一下:妈呀……这豪华轿车我哪儿赔得起呀?若是人家较起真来,我还不得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
这么想着,他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王斌见他那副模样,关切地问道:“咋了你?伙计,还是去医院吧?”
那男人一听这话,反倒怕自己被捉住脱不了身,赶紧拍拍屁股,拨开人群,扶起三轮车,飞身跨上去,嘴里吆喝着:“闪开、闪开……撞到不负责任啊!”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给他让出一条道儿来,冲出包围圈,使出吃奶的力气踩着脚踏板,溜出很远才停下来,转身冲这边大喊:“大哥,您嘞……就自认倒霉吧!”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许宛然气急败坏地冲着他“呸呸”两声,嘴里骂道:“什么东西!人穷志也短呀?”
王斌若有所思地冲她笑笑,说:“上车吧!”
许宛然跟着上了车,还不甘心地嘟囔着。王斌一边开车,一边思索,这丫头这副烈性子,想必还真能唬住犟牛似的武俊。但愿,她真能让他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