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齐唰唰顺着黄梦熊的目光望去。
杨承道:“岂敢岂敢,黄兄谬赞。”从袖里取出一张烫金请贴,道:“这是杨某昨天接的请贴,刚才在画舫外,却被告知此贴是假的。不知清之兄可曾邀请杨某?”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与黄梦熊等一介五十多岁的老儒称兄道弟,听在众人耳中,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画舫外的事,已有人禀报杜铭。此时见杨承果然一点面子不讲,拿请贴为难他,大为愠怒,面上却不显,道:“杨兄弟说笑了,请贴哪有假的之理?”
要是那起子懂人情世故的,杜铭这么说,就该就驴下坡,一笑置之。可是杨承显然没这样打算,不仅没把请贴收起来,还一本正经道:“贵府下人确实这么说,当时好几人在场呢。罗兄,你是看到的。”
罗世贤从来不是一个圆滑的人,听杨承问他,马上站出来作证:“确实如此。”
杜铭差点没气晕过去,决定以后再也不请罗世贤这根木头了。
“想必是新来的下人不懂事,管家,你去看看,处置一下。”杜铭故作淡然,心里早把杨承恨得牙痒痒的。
画舫是杜铭自己家的,他办诗会,侍候的是府里的下人,管家自然也跟着。
管家答应一声自去,不一会儿,高个子豪奴被送了进来,随后杖二十大棍,开格出杜府,自谋生路去了。
伍秉谦冷眼看着这一切,暗自庆幸当日没有得罪杨承,要不然指不定被杨承怎么收拾呢。可是,这人却也留不得,趁他没有功名在身,让他永不能翻身才是正理。
杨承瞥见伍秉谦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只冷冷一笑。他从没见过杜铭,杜铭从不认识他,为何会两次让人给他下贴子?要说其中没有伍秉谦捣的鬼,杨承是断然不信的。
乐声响起,婀娜多姿的舞女跳起舞来。
既然是诗会,自然要作诗,不少人把自己事先反复推敲所得的诗作写了出来,唯有杨承与程友湛低声说话。
程友湛向杨承述说他的应试经历,十分惨痛:“……老弟,你是不知道啊,这一期为兄本来准备十分充分,原打算一举中第。没想到运气不济,居然分配到臭号。茅厕的臭味儿臭不可闻,熏得为兄差点晕倒,脑子里都是臭味儿,哪里写得出圣贤文章?”
这是他第几次参加会试来着?真是悲催啊,因为分在茅厕隔壁,白瞎了一场考试,不仅要等三年,还造成十分可怖的心里阴影,就是在午夜梦回之时,也会梦到臭号的恶臭而惊醒。
杨承自然报以十二万份的同情。
两人正说得热闹,伍秉谦来到杨承身边,道:“杨贤弟为何没有作诗?可是写不出来,若是一时不能写就,愚兄这里有旧时诗作一首,贤弟若不嫌弃,不妨一用。”
他为了与杨承撇清关系,不惜自降一辈,以“贤弟”称呼杨承。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真是好心,有旧诗作一首,可以借杨承应付眼前的场景,不致人人有诗作,只有杨承两手空空,实则此举十分恶毒。若是杨承真的接受他的“好意”,只怕他会当场翻脸,揭穿杨承“抄袭”他诗作的“嘴脸。”
程友湛不明所以,愕然望向杨承,难道杨承连一首诗也做不出来?今天的诗会并没有限定题材,只要是诗词,以什么为题都可以。
杨承笑了笑,道:“多谢世伯,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黄梦熊也凑了过来,道:“上次杨贤弟在诗会上大放异彩,今天却一首不作,不会是瞧不起清之兄吧?”
这话真是别有用心,世家大族在太祖的强力分化下,大有风吹云散之势,也就是众人给杜铭面子才以旧时世家待之。真要说起来,杜铭世家的名头可比不上杨爵的御史身份有用。这话不仅说杨承踩高踏低,还说杨承目中无人。
杨承道:“不过是做诗,黄兄觉得难,小弟却觉得易。”
提起早就放在身边桌几上的笔,一挥而就。
黄梦熊抢在伍秉谦之前把刚刚写就的诗抢过去,念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当是寻常。”
却是一阙《相见欢》的词。
今天的诗会不限题材,范围极广。虽说杨承写的这首是词,与诗会颇有不合,但也说得过去。最要紧的是,写得极好。
黄梦熊越念越心凉。无论诗或词,要做得比这首更好,都太难了。
他刚念完,程友湛已大声喝彩:“好词,贤弟大才。”
伍秉谦从黄梦熊手里把诗抢了过去,看了三遍,把纸折起,道:“这是我前日灯下写就的,不提防贤弟有过目不忘之能,在我家歇宿一夜,便把此词记在心中。”
程友湛不敢置信地道:“不会吧?”
要是你写的,为什么不早写出来,待杨承提笔写了,你却来说这话?文人最重名节,抄袭者为人不齿,会被人唾弃,这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伍秉谦一句“我前日灯下写就……”说得特别大声,把坐得近的几人都吸引过来,一看此词,都赞好不达。
杨承道:“黄世伯确定这首词是你所写?但不知有何出处?”
这词还有出处?黄梦熊哪里说得出来。
杨承道:“我这里另有一首。小侄请问一声,世伯前日在家里所做诗词有几首,可莫小侄写出一首,世伯便说是你前日所作。”
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程友湛和罗世贤当场笑出声来。
伍秉谦要是有点廉耻心,自不好说这词是他做的。可惜伍秉谦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在笑声中脸不红,心不跳,淡定道:“只做这一首。”
有这一首,他自能扬名金陵城,以后不用再小心巴结讨好杜清之等人。
杨承道:“好,请诸位为杨某做个见证。”
说着,提笔又写了一首:“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PS:词两首选自《纳兰词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