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风抽刀。
日光在他身侧,他眼中的光芒似乎化为了一道道明媚的线条,他低头看向奔袭而来蛮人的影子,默默计算着距离。
一百二十步,这本来是寻常弓箭射程之外的安全距离,在这个位置,步卒可以放心的冲锋。
对于战争而言,一百二十步,是一个极限。
除非你是专修力气的一品,否则任是谁也无法用箭矢石块或者长矛威胁到一百二十步之外的士兵。
但这是人力的极限,却不是器械的极限!
伴随着一声呼啸,硕大的石块在空中划过,能射到数百步开外的石块在百步左右的范围内蕴含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蛮族武者咬着牙看着飞射而来的石块,他们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画面,蛮族一品展开的战斗幻境百怪千奇,这样的场景他们自然也是听过,只是这一刻他们才明白,听过和见过,幻境与真实,终是有所不同。
于浩是个
猛然,他想起来之前麦斯尼和他说的话。
“巫族的战士,本来就是生活在死亡旁边的啊。既然如此,我们怕什么呢?”
怕冥冥中的天意?
还是不可名状的鬼神?
仔细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比幼年时的挨饿受冻的为奴岁月更可怕。
似乎没有什么比寄人篱下更可怕。
王国并不信奉什么强者为王,你是个奴隶,哪怕你身居二品,你还是奴隶。
巫者所尊,唯荣耀而已。
巫者所鄙,唯懦夫罢了。
而巫者所惧,着实不少,惧火,惧水,因水火无情。
惧怕失去荣誉,惧怕被唾弃遗弃,惧怕时间变迁把最强大的战士变成只能守着过往勋章的懦夫。
但唯独不会惧怕死亡。
这些石块砸到我,我不过是会死罢了。
可是死有什么呢?
好像,似乎,也是无甚……
然后他在仰头看了看呼啸而来的巨大石块,将随身的短刃负在身后,脚下略微用力,激射而出。
呼啸的石块撞上了些许不幸的蛮人,脑浆和鲜血混合的液体溅满了身边那人的劲装,他们仍在疾驰,或者说冲锋,不皱眉头,亦不做停留。
落风横刀相迎。
他看见了敌人眼中的坚定,在白色与红色的交错之间瞳孔中的黑色是那样的深邃而坚定,如同自己身上的玄衣。
所以,他将回以,最隆重的敬意。
“墨刀!”
“在!”
一时间刀光如域,反射出的日光竟也有几分冷意。
刀光一闪,短刃破空,巨石翻飞扬起沙尘滚滚,滚滚沙尘之中杀声震天。
那蛮人高呼:“死战!”
那玄衣低吼:“止戈!”
落风在风沙之中穿行,他心如止水,却并非是死水,在婚礼之上面对墨葭大红盖头的一瞬,他说不娶的那一瞬,墨葭掀下面纱露出欢喜颜色的一瞬,他的心变成了一汪真正的清水,风落泉间,水波不兴。
于是乎他的刀亦化为了一汪清水,荡漾着风,送到敌人的脖颈。
于浩迅速靠近一个手持弩机的新兵,他现在有些感谢这漫天的尘沙,他的尘沙之中似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短刃递出,送到心口,左手捂嘴,右手微微用力,然后抽身而退。
他曾经是地位最低下的奴隶,因为偷窃被抓变成奴仆。
即使他是二品,他也是奴仆,因为他的武力并没有用在为蛮族出力而用在欺负族人,于是他最为低贱。后来,后来他吃了很多苦,再后来他立功为卒。
为奴的生涯使他能很好的压抑内心的情感波动,他没有和其它同僚一般吼着向前,而是伺机寻找那些最为脆弱的生命,收割他们,埋葬他们和他们手中那恼人的武器。
弩炮重新对准蛮族的前军,于是烟尘便散了,然后那一瞬,冷漠的眼神对上了冷静的瞳孔。
于浩手心微微冒汗。
落风喉结上下滚了滚。
一刹之后,亦或是许久,战场之上突然安静了一刹那,于是在这一刻响起的声音也格外引人瞩目,短刃和刀锋相撞,撞击的瞬间于浩身子以诡计的方式一扭,随即接着撞击的力道往落风身后遁去。落风刀锋一转,再度迎上,随后又是一身清脆的撞击。
刀锋与短刃一触即走,清脆的声响在军阵之中不断响起,像极了玉佩相撞,对了,这般的声音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如鸣佩环。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或许这两人在今天会分出一个生死,他们手中的武器会留在对方的身体里,然后他们的尸体和这场战争里死去的很多人埋在一起。
可意外发生了。
落风的身后起了烟尘,响起了木头燃烧的噼啪声。
于浩往后退了一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那些恼人的武器已经被摧毁,那自己也就没了拼命的必要。
落风的身影在烟柱之前显得有些落寞,于浩想了想,突然停了一下。
“我叫于浩。”
“落风。”
……………………
水火无情,当一支宋家的队伍出现在弩砲之前时墨家的士兵并没有做出任何反映,当宋家的士兵将火把扔上木质的支架时,他们想要做什么,却为时已晚。
那些宋家的士兵自然被不由分说的干掉,而令所有墨家之人感到难过的是,无论如何他们也找不出这些人和蛮族有一点点的相似。
也就是说,并不是蛮族假扮了宋家的士兵,而是他们的同胞切切实实的出卖了如今人类胜利的希望。
墨家搬出来的弩砲就这么几台,因为左翼的战场最为激烈,苏玉手下的士卒最为羸弱故而全部分配给了苏玉,然而,这些神器,现在都化为了灰尘。
随后的事情就在意料之中了,从溯城往外的补给线被宋家直接掐断,随后,一篇檄文自宋家而出,开篇即言:
吕家窃国,墨家为伥,泱泱大夏,尽落贼手。夫吕宁墨夜二子,名为军神,实为国贼,然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天下无人敢言之,至无人敢怒之。
昔墨家贼子墨羽,以魔公子为名,放蛮夷入我万仞关,百里焦土,哭声达天。
近大寇吕宁,纵凶长安,悲哉吾皇,竟命丧此不忠不义佞臣之手。吾皇新丧,恰蛮夷来袭,此我宋家不得不查之审之慎之。
而墨贼竟未卜先知,与蛮夷而至,号协防,实窃我宋家兵卒,笼我宋家人心,干我宋家之政之学说。
夫可一而不可二,可再而不可三。
为保大夏基业,吾等可做哑装聋。
然贼亡我之心不死,欲绝宋家及忠贞之士,故我宋家有言,纵墨家有贼墨夜苏玉,吾宋家,亦宣战!
今,不死不休!
…………
檄文一出,天下皆惊。
吕宁的白发瞬间变得宛若枯草,一纸文书自白鹿洞而出,陆家一声无奈轻叹,亦起兵而至。
墨家吕家联手,自封其关。
商都,一点点交给赟君统兵之法的林涵神色一正,冲这个尚未亲政的君王施礼,道:“最没官架子的是墨家,最喜欢摆官架子的是儒家;最容易让人接近的是道家,最不容易让人接近的是儒家;最让人有安全感的是法家,最让人没安全感的是儒家。儒家可固君权,却杀人心,故,难稳江山,儒之君子,飘渺难寻,今之儒者,道貌岸然,官气十足,人前仁义道德孝善廉耻,背后蝇营狗苟,公私不明,假公济私,比周朋党,怠惰拖沓,因循守旧,尖酸刻薄……实败国之道。”
年幼的商君并没有对面前这位大将军报以完全的信任,眼神闪了闪,还礼道:“将军说的是,孤晓得。”
顿了顿,商君又问:“今大夏墨家处囹圄之中,寡人可否救而获之。”
半响,林涵更加恭敬的回到:“墨家可救之,为天下,然墨家万不可获之,为陛下。”
商君终于放下了眼神中的那一分警惕之色,点头称善。
………………
苏玉并没有看到这片檄文。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就在烟尘弥漫开来的一瞬间他下令,往东走!
他相信落风,相信自己派出去的那些士兵,相信他们不会在将将交错的一瞬便被拿下,让敌人点了弩砲的木头。
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出现了,那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担忧,不过世间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叫做怕什么来什么。
大多数人把这称之为倒霉,不过倒霉习惯了的苏玉倒是很迅速的接受了这件事,随即做出了安排。
他的安排比对面的麦斯尼快了半柱香的时间。
就是这半柱香的时间,使得他的突围极其成功,麦斯尼走到阵线前端,看着一具具的尸体,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营地突然感觉像是一拳打空,险些喷出一口血,偏偏还得装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看着于浩他们以为自己承担诱敌任务的表情,露出你们很懂的样子。
只是在看向那一片烟尘的时候,露出深思的模样。
他知道巫凉戈前几天去和宋家谈了谈,但没觉得会有什么作用,战争决于沙场,决于男儿的刀剑和血肉之下。
但没想到,他的劣势不在沙场之上,而在兵器;
没想到他扳回劣势靠的亦不是沙场,而是庙堂。
火焰升腾而起,似乎灼了一片天空,麦斯尼整军收兵,亲卫正感叹水火无情。
真的是水火无情?
麦斯尼看了一眼那座名为溯的城池,有一团火在胸腔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