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下雪了。
平日喧闹的城在这时变得祥和,门前的雪被扫到墙根下,墙根的雪就这么对了好高。
吱呀一声推开门,苏玉眯着眼睛看看朝阳,伸个懒腰,道一句:“哎呦,下雪了?”语气中莫名的欣喜昭然若揭。
长剑横于空中,雪花纷纷而下,旋即在剑锋之上分开。
苏玉扬眉,迈步,突然之间好似空中的雪大了数分,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但随即,白芒散尽,庭院之内只余一个布衣的男子。
不见风雪。
“阿羽,为师这套剑法如何?”
话音方落,院门开了。
原来已是中午时分,墨羽已经自军部回来。
按照苏玉往日印象,墨羽回来的时候总会拎些东西,比如烧鸡烤鹅什么的,今日感到墨羽回来,想着这个懂事的徒弟总会带一壶酒吧。
初雪,饮酒,烧鸭一只,师徒二人,想着就不错,兴之所至,苏玉便清了这满园的雪。
只是,当他回头,却发现墨羽正怔怔的望着他。
“何事揪心?”苏玉问道。
墨羽看着他,眼神之中有一丝慌乱。
苏玉一个闪身关上们,却见墨羽已经直直的走向屋内,好像提线木偶一般。
墨羽一言不发的坐在凳子上,看着天空,眼神之间没有焦距。苏玉很是纳闷,这孩子是怎么了,不应该啊。墨羽可是那种向来云淡风轻的少年,从来不喜欢表露太过强烈的情绪,不会大喜,但更不会有大悲才是。
苏玉抱着剑看了墨羽两眼,而后足尖点地飞出了院门,再回来是手中多了一壶热酒。
“诺~”苏玉抬手抛出酒囊,墨羽接过,仰头狂饮,而后不住的咳了起来。
“喝不了不要强灌,有些东西吐出来比咽下去更好受一些。”苏玉靠着栏杆开口道,一句话却是两重意思。
“师父。”
“怎么?失恋了,小丫头不理你了?这几天北地据说是有雪,信件来往慢些正常。”
“并非这般。”墨羽摇摇头,“北边,出变故了。”
“白家反了?”苏玉皱皱眉,“你继续说,该面对总是要面对的,白家几代经营,大夏发现的太晚了。”
“反了?”墨羽陡然开始笑,笑声之中是刻骨的苍凉,“白家怎么会反?他们不但不会反,还是大夏最忠诚的家族呢!咳咳,最新消息,十二月三日,百族魔军冲击万仞关,守将付帅力敌二十余天,终不敌魔公子,战死于万仞关城头,自大夏建国以来,万仞关首次落入异族之手。而后,白家白鑫在此等情景之下,率白家亲卫出击,一番喋血之后终于将万仞关夺回,万仞关短暂失守之后再度属于人类。白家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实乃我人族之幸。”
“人族之幸啊。”墨羽长啸一声,随即大口吞咽起酒来,也不知道苏玉哪里买的酒,退却了甘甜,也不怎么上头,就是辣,辣的墨羽眼泪哗哗的就开始淌。
苏玉抬手,挥袖,阻止了墨羽那一声长啸传出院子,随即消失在庭院中。
“我错了,”墨羽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不让付将军回来是为了激起军队的愤怒,以此来应对白家接下来有可能的南下,没想到啊,没想到却是我错了。”
“付叔,你一生为公,却没想到,连死亡,也是为公吧?你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性命,两万将士的性命,都被拿上了谈判桌吧?”墨羽摇了摇酒囊,大声的咳嗽,咳嗽中将酒散在了地上,待到直起身,却是正对北方。
“将士流血牺牲,却有人坐于桌前,将牺牲视为应当,于是便可以毫不犹豫的去牺牲了。真是好的牺牲啊,用两万士兵那微不足道的性命换取谈判桌上的利益,还洋洋自得似乎自己是守护了大夏疆土的大功臣,真是好啊。”
抖抖手,发现酒囊已经空了,随手扔出恰好挂在一处树梢上。
“这般绝妙的牺牲,我还真是算不到啊。”
“算不到啊!”
次日,朝堂之上。
武将皆肃然,文官尽戚戚。
长安城禁军将军,长安巡察司司长站在台下,两股战战。
奏章被扔在阶下,坐在高处那人的眼睛一圈一圈的剐着站在殿内的诸位大臣。
文官的站序有些奇怪,似乎好几个位置少了人。
就在昨日,大夏二五六六年的最后一天,站在那个位置的文官们沉稳的接受了台上那人的封赏,升官赏爵,一边和同僚说着有愧有愧,一边跪下谢圣上恩典,真是得意的没边了。
而今日,这里已经没有人站着了。
千辛万苦爬上去的位置啊,这就不站了。
“天子脚下。哼,都说是这里是天子脚下,这里是太平长安,朕昨日封地官,却莫名其妙的没有活到今天。”夏皇站在高台之上冷冷的望向众人,“这就是你们给朕的太平长安?这就是你们给百姓的太平长安?这里是长安,长安!一夜之间,朕昨日封赏的臣子都身首异处,你们要朕怎么去和天下百姓说,朕,夏皇,护尔等周全?”
“啊?”猛地掀翻案几,案几在台阶上滚了几滚,“你们说!要朕如何去和列祖列宗交代?你们真的要逼得朕自绝于此吗?商在无定河打了朕一耳刮子,周又打了一下,接着是那偏远的百族,怎么,在长安,朕还要挨上那么几下不成?等朕归天之时要怎么记录朕的生平!”
“先丢百族重地,而后无定河畔损百万大军,良将数员,逢南北之敌夹击,失六城一将。真是丰功伟绩让朕死能瞑目。”
台下群臣跪倒:“臣惶恐。”
“朕不要你们惶恐,朕要你们拿出个办法。别又是什么,交给儒家交给墨家,交给燕家或者是交给清虚观,朕,听腻了!”
台下一阵肃穆,气氛压抑的可怕,终于,有一文官颤颤巍巍的站出来,先是鞠躬,而后叩拜,再说祝词。
“圣上,臣以为,周的胃口并不是很大,在侵占我大夏六城之后,我大夏仍未有所有效抵抗,其还是停下了步伐,是故,是故臣以为,可以先以无定河为重,我大夏同商乃世仇,反观夏周之间,和睦千载……嗯,臣驽钝,臣有罪,臣……”
“够了。”夏皇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手敲着椅背,“无定河之战,不可不重视。只是,有方爱卿在无定河,朕还算放心。这周,周,是谁给了他们入侵我大夏的胆子?还和睦千载,六座大城尽数改换旗帜的和睦,呵,有趣,是不是哪天长安的旗子也换了,就叫刎颈之交了?”
“臣死罪。”
“朕说够了,上朝是为了议事的,不是让尔等一个个惶恐驽钝死罪的。”
“圣上息怒,”另一文官站出,一副知道陛下要责备我骂我,但我作为贤臣就是要进谏的样子道:“臣复议,商周百皆是心腹大患,皆必除之,只是圣上,物有轻重事有缓急,不可不查。现百之患暂解,周之祸已熄,细细思量,唯商之弊梗于心头,实乃大患啊。”
“圣上,臣以为不妥。商之患已是陈年旧疾,虽横亘心头却已有所抵抗,容臣讲个故事,话说这一天夜里大雨,有人带了杖,有人拿了伞,但臣却是什么也没带,只是,这一夜臣却是片缕未湿,拿伞的湿了身子,拿杖的在黑夜中跌了跤。”
说完这个故事,他得意洋洋的环视了一圈大殿之内,见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故事,他才继续讲到,“所以,臣认为,应当让方将军停下无定河的事情,火速将犯我大商者,驱逐。圣上,百族之地乃是皮毛,每年税收不及长安城一成,何况其本属我大夏封地,如今不过是独立性更强了些;再说无定河,我大夏同商之间来往千年兵戈不休,一里半里之得失在史册烟海之中屡见不鲜,实在没有为之头疼的必要;而那周,却实实在在的用兵戈肆掠着我大夏两千年之故土,不少将士家小均在我大夏南方繁华之地,此实非一城一地之得失,望圣上三思!”
“放屁!”
一声惊雷募得响起在大殿之内。
武将之中一人出列,乃是大夏十三将之中隶属宋家的木将朱子健,虽然出身理学世家,一张口却不遵半点礼数。
“什么这患那失这不足的。哪有的事,一时的失败就让你们怂成这德行了?”他指着第一个说话的文官:“只占了六个城?老子呸!只?你也说的出口,老子现在剁你一只手,不杀你,是不是老子和你也是他娘的和睦?那老子得赶紧砍你几刀,砍得越多说明咱关系越好,你说是吧。”
“还有你,道理一堆堆的,不带伞出门片缕不湿,是不是因为雨全都进了脑子了,啊?片缕不湿,每个书生都是柳辞啊,还片缕不湿,美的你。我别的没懂,就知道你是一个意思,百族的叛乱不重要,我付哥哥的死不重要,面子重要是吧!啊?”
旋即,他冲夏皇行礼:“陛下,我只懂打仗,也只知道打仗,您给我十万,不!五万,就五万人,周那帮花拳绣腿的家伙我给您赶回去,赶的他们屁滚尿流。也不知道为啥驻守南边的军队发的一样的军饷这么他娘的不经打。”
夏皇点点头,显得很是满意的样子。
朱子健冲一众文官挤眉弄眼。
而这时,又一个文官迈步出列,若是墨羽在此,当看出这就是那天在军机大厅的老儒生。
“朱将军所言气势非凡,话糙理不糙,只是,朱将军有所不知,我大夏军粮千年积累无忧,军械亦是这般,但五万军却是怎么都拿不出来。南边的常备军都阻拦周去了,西边的调去无定河,被淹了,北边事更多。你让我们上哪找五万大军去?真给您五万新征收的兵,您敢带吗?”
“这……怎么会这么多事!混蛋,真……”
“停!”夏皇扶着额头站起,“朕看,你们也就这点能耐了。子健,五万兵实在不妥,朕总不能把长安禁卫都给你吧。朕给你一万,一万人,给朕镇住了周。等方爱卿得胜归来,再收我大夏六城。吃了我大夏的,都得吐出来,不吐,打到吐!”
“陛下圣明!”
夏皇主战不主和的消息传到军部,军人们一片欢呼。
唯独在监察处,白袍的公子苦笑着咳嗽。
“记得,军部监察员有权上朝议事,只不过我为了避免那位猜忌,从来不去,这次是不得不去了啊。”
起身,皱着眉头看着屋檐上的雪。
“等方叔归来,看来,这是要削方叔的权啊。哈哈,真是不错的暗示,只怕那些谏官都要准备冒死弹劾了吧。”
“攘内必先安外。真是千古帝王心术,古今中外,古今中外啊!”
一声大笑,振落屋顶的雪。
雪花落到墨羽的眼中,融化,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