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末,山里下了一夜的雨。大风大雨将山庄大门旁边的几棵树给吹倒了。山庄里的总管崔伯正带着自己的儿子友胜,还有另几个年轻后生在门口整理。以防这些树枝挡了路,或者遭了雷劈引来火患。
崔伯本乃行伍之人,都六七十了,腿脚还利索得很。几个后生跟着自家长辈学了些拳脚枪法,干起活来特别的利落,有几分行军的味道。
正热火朝天之际,一个矮胖的身影从大门缝里钻出来,借着树枝的掩映,一步一步往外挨。所有人都看到他了,但所有人都装作没看到。不过是促狭地将他用来躲藏的树枝搬开,惹得小胖子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当小胖子就快要成功的时候,一直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小胖子大惊,转身就是一拳——
随后便被来人一把捏住了拳头。那人五指一翻,顺带着将小胖子手腕的木袖箭给卸了下来。他表情淡然,眉毛都没动一下。
“反应挺快。”
小胖子一见来人,就怂成了一团软绵的面团儿,嘿嘿干笑着:“那个,师兄……早啊,嘿嘿……”
被称为师兄的人垂眸扫了他一眼,“今天外面景色一定很好,竟然能叫你起得这般早。”
被这么说,胖胖立刻苦巴巴的,垂着头在原地哼哼唧唧。
二人正是云极山庄大庄主方无应的两个弟子,阮寄真与段北秋。两年前,段北秋正式拜入剑派,跟随方无应修习云踪剑法。
早间阮寄真按惯例来拎师弟起床练剑。想不到推开房门后,往日都要赖床的小胖子不见了踪影。一摸被窝,还是热的。料想师弟还走不远,他便一路寻找过来。果然,在大门口逮到了偷偷摸摸溜出去的小胖子。
被捉了个正着,段胖胖负隅顽抗,两只小短手搁在一块儿搅啊搅的,“师兄,今天师父有客呢,晚一些再去练剑吧。”
阮寄真拉住师弟往回走,也不看他,只问:“你怎么知道今日师父有客。”
“我昨儿听见的!”段北秋提高了声音示意自己没有撒谎,“说是在山下等了三四天了,师父说怎么着今天也该见一见了。”
“那和你逃课没什么关系。师父暂时不来,我负责监督你练剑。”阮寄真一句话打破了段北秋所有希望,脸上的肉肉都要掉下来了。
崔伯抱着断木,看到一大一小走过来,笑得慈祥无比,“小秋没逃出去啊。”
北秋扁着嘴巴抱怨:“崔伯,师兄来了你也不提醒我一声。”
“唔,”崔伯嗯了一声,笑道,“就算老头子提醒你,你也没办法从大公子手下躲开。莫挣扎了,乖乖练剑去吧。中午,我叫友胜给你做红烧兔肉好不好?”
段北秋眼睛顿时一亮,“好好好,要麻辣的,麻辣的好吃!”
阮寄真瞥他一眼,与崔伯说:“崔伯,你少喂他一些,看他那个肚子,真是个球了。”
“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段北秋不高兴了,在原地转了两圈儿,叉腰反驳,“叫我多吃一点的是师父,我这是遵师命!”
这话说的崔伯一下子就笑开了,对阮寄真道:“正是呢,大公子也该多吃一些。”
这便是之前的一件趣事儿了。
时谢灵均方拜入云极山庄,瘦瘦小小的,一看就是可怜。方无应瞧着饭桌边儿刚养回一些肉的大弟子,再瞧瞧小师侄,连连叹气。
“这是怎么个回事,怎么我和九素收的徒弟都这么瘦瘦弱弱的,养得人心疼。”
言罢,瞧见旁边未来的二徒弟,滚圆圆没头没脑地坐在那儿傻笑。立刻眉开眼笑地将人抱过来,哄在怀里。
“小秋哟,你可不能像你两个师兄这样瘦。多吃一点,从小到大都这样富贵,最好了!”
瞿思芳听了,立马拦着,“我的大哥呀,可不能叫他再吃了。已经这么圆了,再胖可迈不开腿了,连剑都端不动了。”
段夫人也是心累,儿子刚出生她提心吊胆生怕养不好。如今倒好,见儿子滚圆一个,她又开始担心儿子太胖,养得太好。
段北秋果然是个好孩子,师父的话他一下就听进去了。从小馋到大,什么都想吃。冬天里,屋檐子上挂下冰凌。他也好奇,捡着一个拿舌头去舔。一下子就把舌头给黏住了,急得哇哇大哭。
迟九素憋着笑帮他把舌头给救下来,转头就忘了疼。问他冰凌好不好吃,他说好吃,甜的。气得瞿思芳想把这没心眼儿的儿子吊到树上去。
不过段北秋胖归胖,身手还灵活的紧,人也聪明。比之瞿思芳的愁,他爹段理倒一点儿都不烦恼。他觉得儿子爱玩儿是好事,若不是腿脚不灵便,他很乐意带着儿子瞎乐。
北秋小时候他不曾多看,待儿子会说话会跑了,就开始手把手得教机关术。虎父无犬子,段北秋在机关术上展露出来的聪明,叫段理大为惊喜。教起儿子时,脸上都要年轻几分。小胖子手腕上的那个木袖箭就是他自个儿做出来的。
他本想今天溜出去,去林子里打麻雀儿野兔玩的。没想被师兄一把捉住,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回去。
现在可以反抗一下师兄的镇压,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师弟这种没什么分量的反击,阮寄真才不会搭理呢,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等你长得再高一些,再说吧。”
然后便在崔伯的笑声中,把师弟给拽回去了。
云极山庄正大门走进,乃是一间大正堂,两边各有暖房。再往里去,乃是一座三人高三人宽的飞角碧青石壁。此石壁如玉非玉,倒也不知是个什么材料。只一眼便觉气势非凡,叫人心生敬畏。
西侧一处穿堂,过一个青瓦绿砖,碎白石铺地的露天行廊;见一处拙朴的垂花门,里头方才是云极众人的行走坐卧之处。
垂花门入一院子,层叠围拢有七八处房舍,乃是崔伯等侍从仆妇居住之所。院落出去,乃是一排青墙,上了四五层台阶,走入一个趋势向上的走廊。西边堆了错落有致的山石。东面乃是长条房舍,开明窗。种植森森细竹,银杏,海棠,山茶等植物,乃是方无应与阮寄真的住处。
从走廊再往上走,书房北面窗户对出去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平日山庄的小辈读书累了就在这里玩闹。然后便是段家一家三口的院子。院子颇大,里头堆放了许许多多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里与方无应屋子交错出的一片空地,被种上了茶叶,甚是清新可人。而药门师徒则是住在走廊尽处,须得沿着一弯通仙小径方能达到的二层小楼里。至于弟子们练剑的剑台则还要往上走。
此乃云极山庄主要建筑,至于其他等地牢机关皆在另处山峰。又如何方便到达,便是段家机关术的奥妙了。于此处并不详表。
正南的大厅敞着门,方无应果然是在待客。阮寄真听到两个声音,就带着师弟从抄手游廊往里头走。还不曾到后院,里头便迎出来一个侍从,叫钱迩的。笑眯眯地对阮寄真说:“大公子,庄主让你去见客呢。”
还不及阮寄真有反应旁边的段北秋嗷一声原地蹦出三尺高。师父师兄都见客了,没人管他练剑了!
云极首徒瞪他一眼,眼风一扫瞧见一个人影,勾起了嘴角。段胖胖看到他这个笑就害怕,脚底一刬就要跑。结果被师兄一下子拎住了后衣领,按在了原地。
提着草药篮子的谢灵均走过来,一见这场面就懂了。
“小秋,还是被师兄给捉到了?”
段北秋哼哼,央求道:“谢师兄,你就帮我求求情,叫师兄放了我吧。”
谢灵均抿唇微笑,轻轻柔柔地摇头,“那不行,其他都依你,这件事不行。”
连谢灵均都不答应,能从阮寄真手底下救出自己的人就真没了,小胖子简直想哭。阮寄真把师弟交给谢灵均,说道:“我要去见客,你帮我盯着他蹲马步。”
迎着北秋希冀的目光,他没有任何犹疑,“起码半个时辰,中间休息两回。”
好歹还是平常练功时的时长,大师兄没有那么心狠随便加罚。段胖胖嘤嘤了两声,乖乖去牵谢师兄的衣角。
谢灵均对他眨眨眼,领着人便走了。
阮寄真权当没看到二人之间的小暗号,对钱迩说:“我换一身见客的衣裳。”
钱迩笑而应声,转脚回到堂中回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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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无应见的客人,乃是白玉京的客卿。
姓黄,单名一个诚字。长得一副即为诚恳的样子,在白玉京的地位不低。方无应以前在白玉京的时候,也时常和他打交道。大概是出于熟人说话好办事的考虑,白玉京才派了黄诚过来。
他这番来,没有其他事,正是为了武林大会而来。
武林大会每五年举办一次。从最初的初赛广选英雄,再到决赛决出前十,竟是要历经快一年的时间。涉及人员之多,地域之广,所以主办者会提前近一年开始准备。
因征和三年的汉王之乱,第三届武林大会并未举办。这第四届嘛,承办的北盟南都两边儿都卯足劲想和对面比一比。最终因白玉京这些年的风光,南都获胜,赢得了武林大会的举办权。
这些年南都发展迅速,又因时事动荡,就想显现一番南武林的气度与势力。各大门派的请帖都派送了出去,又着人暗中一番造势。今年这场武林大会的排场愈发大了,凡是武林中人都以拿到武林大会的请帖为荣。
白玉京里的客卿忙得脚不沾地,光是写请帖就写得头昏脑涨。而就在这当口,白玉京城主傅蛟竟然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到了夕照峰来邀请云极山庄来参加武林大会。
这可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虽说,江湖上都知道是方无应和白玉京城主傅蛟代表同朝廷讲和,并助当今平乱。可实际上,方无应与傅蛟的关系并不算好,甚至有些微妙。
若说最主要的原因,那便是为了段家了。
铸剑客段家覆灭,震惊武林。谁都知道这件事的来由,也知道凶手之谁。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其伸张。
方无应凭一人之力救下段理夫妇后,曾上白玉京,望傅蛟能开启盟会公布真凶,并要求当时犯事的几个门派交出主凶,为段家寻回公道。
可惜,傅蛟因为许多思量拒绝了方无应的要求。那几个门派也拒绝承认自己门下弟子曾参与到这件伤天害理,耸人听闻的命案之中。
方无应一怒之下用剑划烂了白玉京的城门,甩袖而去。因为此事隐秘,众人至今都不知道城门上那白玉京三个字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被人毁了。知晓内情之人讳莫如深,任由是北盟的人心有不甘,才把城门划烂的传言到处泛滥。
然而,就在傅蛟等人以为此事不了了之的时候,方无应的后招来了。他也不曾做什么,只不过是花了一年的时间,把当初迫害段家的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再当场诛杀。这些人先是被打断了右腿,然后被一剑穿心。
方无应毫不讳言这些事情就是自己做的。这几个门派气得发疯,先是想去找段理夫妇的麻烦,结果发现找不见。又上白玉京,要求傅蛟主持公道。
傅城主还没说话呢,段家灭门的来龙去脉就传遍了江湖。北盟趁机发难,说白玉京曾说不愿依附朝廷,当时如何铁骨铮铮呢,却也是欺软怕硬,不过是两面三刀,道貌岸人的小人。南都侠士先是怒斥此乃没有根源的谣言,直道白玉京不会如此。
两边又来了一场口水战。但整个武林说起此事,却都十分佩服方无应的做法,直道这才是侠义之举。
见流言四起,傅蛟干脆装病不出。那几个门派连城主家大门都没摸到,就被请了回去。几个门派如何肯甘心,要知道被杀掉的弟子当中,有许多是门派中重点培养的苗子。这样折损,日后的江湖地位自然是一落千丈。
于是,这几个门派联合起来,追杀方无应。可至今连他的头发丝都没摸到过。到了川蜀地界,连人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方无应被人追杀着,顺手捞个徒弟,再和人打打架,日子过得也算悠哉。被人追烦了,就干脆缩在夕照峰上悠闲度日,每天逗徒弟逗得不亦乐乎。
黄诚能找到他,也是费了老鼻子劲。若非当年方无应还没和白玉京闹翻的时候,曾留下一个传讯方式,这位黄先生也找不到这位神龙见头不见尾的主儿。
他被请进正堂内,客客气气地打着寒暄。一番闲话后,黄诚勉强点到了正题:“听闻方大侠喜收良徒,诚在此处,代表傅城主向方大侠道喜。”
方无应摆摆手客气道:“好说,多谢傅城主了。”
黄诚见他不搭腔,语气愈发客气了:“我年轻时,也时常听闻天下第一剑客的美名。如今《云踪剑法》后继有人,时乃大幸事。若能请得云极山庄尊足,此次武林大会必能扬名四海……”
“师父。”
门口一声唤,打断了黄诚满嘴奉承。原本一直都客气却疏离的方大庄主,此时脸上终于带着些笑影来。
他冲门口招招手,“来,寄真,见过白玉京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