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琅果如所言,第二日就拎着一架崭新的鸟架,并那一只聒噪不休的鹦鹉,往兴庆宫去请安了。
可这回却没有见到阿染。
心是沉的,脸上却挂起了笑,他将鹦鹉架子往琴台上方一搁,对太皇太后毕恭毕敬道:“太-祖母您看,这鹦鹉会说人话的!”
太皇太后睁着一双看不清晰的眼,却道:“你去河南府,可有遭人为难?”
段云琅懒懒地摸了摸后脖颈,笑笑:“什么事都瞒不住太-祖母您啊!”
一旁鹊儿掩嘴笑道:“殿下这话说的,您去了那么久,太皇太后可一直念叨着呢!听闻殿下在那边办了几件大事儿,可是真的?”
段云琅抬眼看她一眼,又落下了目光,“也没什么大事儿,无非是收了两个观军容使,顺带割了忠武节度使的一半儿产业。”
鹊儿一听,心惊肉跳,太皇太后却开心地大笑:“好孩子,有志气!”
段云琅哼哼两声,“那都是托太-祖母的福。”
“你小时候就同我说,你最讨厌那些不男不女的阉人,把持朝纲,其祸远甚藩镇。”太皇太后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所说的话却让段云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祖母说谁?”
鹊儿连忙在一边打岔道:“圣人当年的宏愿,这不就后继有人了么?”
哦。
原来是说我父皇啊。
段云琅顿时懒怠了所有的兴致,便片刻前被亲人夸赞的欢喜劲儿都消散掉了。
父皇说阉人之祸远甚藩镇,这话也不对。宦官专权虽然可恶,可他们的权力到底是皇帝给的,待他们身死人灭,该交的还是得交出来;藩镇却不一样了。他这回到地方上去,见各地节度使堂而皇之受百姓供奉缴纳,那蒋彪还抬出来一支军队“迎接”他,而他们的军队、田产、臣民,都可以罔顾朝廷禁令而传给自己的子子孙孙——若再不警惕防范,这藩镇之患迟早酿出汉末那样的乱世割据。
这些话当然不必与太皇太后这样一个老人家说,他便对着父皇也没有说。
他不相信自己的父皇,一个平庸乃至昏庸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天子,对他说这些有用么?
***
鹊儿一边领着段云琅往下人所居的小阁走去,一边低声道:“那回殷娘子去找殿下,莫非没有见上面?”
“没有。”段云琅笑笑,“小王睡过头了。”
鹊儿扑哧一笑,段云琅给她装模作样地躬身行了个礼:“此处一切还要劳烦鹊儿娘子了。”
鹊儿忙侧身避过,道:“现下自是不难,往后我可要出宫了……”
段云琅眉梢一挑,“我晓得,那边有个武人,看你瞧了好久了。”
鹊儿跺了跺脚,双颊顿似火烧般烫起来,“再这样浑,谁还敢亲近你!”
两人此时已走到一面墙外。初秋天气,分不清早晚,只是一片混沌的阴沉。在这片阴沉里,他已听见隔墙传出的轻轻笑声。
鹊儿朝他做口型道:“就是这儿了。”
袖子底下的鸟架上,鹦鹉已开始不耐地扑腾,却罕见地没有乱叫。那个声音,那个暌违了近半年的声音,就那样幽幽细细地入了耳,明明清淡淡无情绪,却偏偏撩得他浑身都发痒。
她只说了一句:“哦,是吗?”
而后便响起其他宫婢带笑的声音:“可不是!那蒋彪本来想给殿下一个下马威,才如此算计。谁知道殿下料敌先机,先将他一军!不过殿下在那边也着实凶险,听闻还遇上了刺客呢!不过殿下吉人天相,自然处处都能化险为夷的了。”
段云琅在墙外听着,只觉又羞又臊。这些事情,在父皇的寝殿里、在泱泱的朝堂上、在兄弟与臣僚的面前,他都会添油加醋装傻乔癫地说得有声有色;可是在她这里——在她这里,他却绝不愿她知道的。
他说不清楚心头那一股烦躁的感觉,只能更仔细地去听墙那头的声音。
她笑起来,“殿下一回来就办了两个观军容使,气魄当真不小。”
他的心狠狠一跳。
她在夸他吗?
他只觉自己已烦躁得没法再听下去,不然的话,自己会丢人,会很丢人……他转头便要走,险些撞在鹊儿身上,鹊儿讶异道:“怎的了?不是要去见她?”
段云琅匆促道:“我……我回去好生思量思量,再来一趟。”
鹊儿歪过脑袋,笑他:“您在害怕。”
“那是自然。”段云琅深吸一口气,“太久没见了,谁不害怕?”
额发遮住了少年一双意味不明的桃花眼,那秀气的脸庞上竟尔染了些难堪的红晕。见不着的时候疯狂地想她,相信自己为了见她一面可以杀人放火都在所不惜,可真到了此时此刻,只隔了一堵墙了,他却又真的害怕了。
昨夜听到那句诗时,胸中升腾起来的孤勇,一时间消散干净。
在她身上,他从来只顾思念和发泄;而对于他,她却能理解他野心勃勃的一切。
原来她说自己幼稚……还真是有道理的。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多难看啊。
他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一至于斯,却还真的,从来没将两人的关系好好地理清楚过。
啊,是,他必须想清楚。
他必须把自己从没想清楚过的事情,全都好好地想一遍。
再来找她。
鹊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落荒而逃了,回过头来,里头的人还在议论着陈留王。
“可不是,殿下一回来,各路人马都去巴结呢。”有一个宫婢的话里开始带了酸味儿,“我听闻陈留王宅里一下子收了好多美人,有一个昨晚上就……”
殷染面色未改,手底一刻未停地剥着毛栗壳儿,微微含笑道:“那也是寻常事。”
那两三个宫婢却来了兴致,互相间还在讨论着:“殿下生得那样周正,便我也愿意去伺候他呀!”
“你呀你,怎么只看相貌?不知道陈留王是废过的么?”
“那还能怎么办?除却陈留王殿下,陛下也没有看得过眼的皇子了吧?难不成我还真要等到——七殿下长大?”
好一阵哈哈大笑之声。
“我看那个沈青陵,却是当真有心思,竟能爬到殿下床上去——咦,阿染,快别剥了!栗子上有刺,你指头都破了!”
***
雪白的纱布,殷红的血。
殷染恍恍惚惚地看着鹊儿给她包扎手指,十指连心,针刺地疼,她却一言不发,嘴唇抿紧了,唇色暗得发紫。
“你这是冷僵了吧。”鹊儿柔声道,“回去热被窝里捂一捂,什么事儿都好了。栗子本就刺多,剥的时候怎就不小心呢?”
殷染闭了闭眼,镇定了心神,抽回手笑道:“劳烦姐姐了,这点小伤,不碍事儿。”
鹊儿看她半晌,忽然问道:“那回你去十六宅,可找到要找的人了?”
殷染微怔,即刻又笑起,道:“找着了,可那个人,”她顿了顿,“再不肯跟我回去了。”
鹊儿低着头去收拾药品,两人在沉默里尴尬了一会,终于是鹊儿开了口:“我去问问他。”
“什么?”殷染一愣。
“我与殿下熟识,我出宫也方便。”鹊儿绞着衣带,咬着牙,“我知道他浑,怎么就不知道他这么浑?都同旁的女人那什么了,还来——”话头忽地止住。
殷染却也没有多问。她垂了眼,道:“不必你去。”
鹊儿转过头来。
“我会问他的。”殷染的嘴角微勾,似一个笑,眼底碎光流动,却无笑意,“此事说寻常也寻常,说蹊跷也蹊跷,总之你放心,我会问个明白的。”
昼夜交替之间,她以为自己已可以不再思念那个人。
就如这指尖上的伤,初时痛得扎心,可时日一长,终究要痊可。
不管他同沈青陵的事情是真是假,她都要先问个明白。这却不是一种怨妇般的折腾,而更加是她的理智在催动。催动着她,把一切都掰开了揉碎了说明白问明白,然后是阳关道是独木桥,都是自找。
她欠他的账,要还清。他借她的好,要道谢。她要告诉他,自己是眷恋他的,是愿意报答他的,而如若他再不需要她了,她可以走。
她过去……她过去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与他的坦荡相比,自己是多么地卑劣而残忍啊……
所以,最后,她若是失去了他,也是理所应当的报应吧?
她的少年,或许该长大了。长大了,便不再是她的少年。
她也该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