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染来找红烟,让她带自己去清思殿面圣。
红烟虽然觉得这个旧主子简直疯了,却也挨不过她,便将她带了去,待转过左银台门,红烟忽恍然大悟了。
原来陈留王殿下,还跪在清思院里。
地上积冰厚足半尺,五皇子金娇玉贵的膝盖陷在深雪里,他自己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德行,跪得几乎能着了瞌睡。红烟自他身畔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小黄门进去通报片时,出来道:“圣人有请。”
红烟便进屋去,殷染跟在她后头。待得那迤逦裙角尽皆消失在门后了,段云琅才抬起头来,望着她所消失的那黑黢黢的殿宇,渐渐地出了神。
***
段臻在寝殿中铺了一席一案,正批阅奏折。闻得女人进来,头也未抬,只拿下颌指了指砚台。
红烟便轻步走去为他磨墨。
殷染抬脸,看见殿内大床上被褥起伏,分明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帘帷垂落,熏香袅袅,闷得她一个大人都要发慌,何况一个病中的小儿?再看看圣人那泰然自若的模样,她又要怀疑外间传说不尽不实,其实圣人特将小七放入清思殿来,是为了看着他死吧?
她不顾红烟的脸色,走过去揭了香炉盖,拿香灰掩没了炭火,“哐啷”一声,重新盖上。
殿中顿时死寂。
红烟停了手,墨锭下的清墨渐渐在砚台中晕开去,以至沾上了她的袖口,她都未曾觉察。
一张秀气的脸,此刻苍白得可怕。
段臻将最后一个“可”字写完,锋芒凌厉地一钩,搁了笔,转过身,却一怔:“是你?”
他显然认出殷染来了。
旋而一笑,“朕还道哪个宫人如此冒失,既是你,那便毫不稀奇了。”
殷染低下了头,敛衽行礼:“婢子向陛下请安。”
他失笑,眼中光芒攒动,“这会子又来拿腔作势。”
寻常女子若被他品评一句“拿腔作势”只怕早就哭了,偏这个殷染,却好似反而很得意,安安稳稳地落了句:“婢子谢陛下夸奖。”
段臻摆摆手,毕竟已夺了她的封号,她一介掖庭宫人自称奴婢,亦是合宜。自席上站起,红烟忙来搀扶。他看着殷染道:“你为何会来?”
殷染掠了红烟一眼,后者仍不言语。她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婢子来还一件东西。”
“哦?”段臻好奇,“朕不记得送过你什么。”
“不是陛下。”殷染微微一笑,“是七殿下,有一件东西,一直在婢子处。今日便来还了。”
段臻敛了容色,凝注着她。
她款款走到床边时,段臻眼中闪过了一丝紧张。但见她自袖中拿出了一只长命锁,他的瞳孔立时便绞紧了。
锁链的声音轻微,却毕竟划破了凝滞的空气。他抿着唇,听见她说:“这是沈娘子的遗物,原计送与七殿下的。”
“朕知道,”他突然开口了,嗓音沙哑,“她与朕说过。”
说过什么?说过这个长命锁?
那还真是琐碎啊。
不过,殷染想,素书,仿佛的确一直是个琐碎的女人。
琐碎的烦恼,琐碎的眷恋,琐碎的依赖。
和惊天动地的死亡。
段臻走过来,将帘帷挂起,小七一张圆而苍白的小脸蛋便现在三人眼前。段臻自殷染手中拿过了长命锁,放入被中压好,道:“待他大好了,朕给他戴上。”
殷染抿唇一笑,“多谢陛下,婢子告退。”
竟然就这样走了。
段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嘴边渐渐沁出一个有趣的笑。一旁红烟却越看越是心惊,低声道:“今日太医可来过了?”
段臻回过神来,锁了双眉道:“来过,都是废物。”
“妾家里有个说法……”说着,红烟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也太无稽了,陛下想必不会信的。”
“什么说法?”段臻淡淡追问。
“说是,”红烟顿了顿,“小孩儿心地是最纯净的,小孩儿生病,必是方圆百里之内,沾了什么污秽之气……”
***
当殷染走出清思殿,段云琅仍自跪着。内官请着她一路出去,她自段云琅右侧走过时,稍稍停了会步子。
段云琅低着头,眼角余光能看见她拂在雪上的衣角,乃至衣下那一双半旧的软红线鞋。跪至傍晚时分,周镜终于出来传话,道殿下不必跪了,回去用膳吧。
天色-欲暮,逆风如刃,呼啸着刮擦在脸上,直让人疑心是否留下了血口子。阴沉沉的几片云压将下来,垂挂在东亭高高挑起的檐角,亭下有人,团着暖袖,全身裹了好几层,仍在跺脚躲冷。段云琅走过去,出其不意地自身后抱住了她。
她吓了一跳,蓦地挣脱开去,看定是他,原本被寒风吹得僵冷的脸庞上,一点点、一点点地破开了笑意,像是一笔一笔勾勒出的九九消寒图,待那梅花开至最完满时,春-色便归来了。
她小声道:“你怎晓得来的?”
他眼波潋滟,凝着她笑,“这便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低下头,笑容渐渐消失了。沉默半晌,才道:“此处无人,长话短说。”
他啧啧称奇:“是你叫我来的,你却要我说什么?”
她的声音愈加轻了:“小七……还只是个孩子,你何苦与一个孩子置气?你与许贤妃之间的恩怨,何必要——”
他挑起了眉毛,仿佛很不能理解,“置气?我置什么气了?”
“你今日那跪,不就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她叹口气,“圣人着紧七殿下,又干你什么事了?旁的事情我都不懂,只有一桩——”她顿了顿,“我不能让人欺负七殿下,更不能见着七殿下被人害死。”
他盯着她,目光清澈而静默。许久之后,他的身子渐渐懒散了下去,就这样懒散地靠在了朱红的漆柱上,长袍玉带,玉树临风,桃花眼轻佻地上扬,“听殷娘子这口气,是小王害了自己的亲弟弟?”
换了称谓之后,他的神情语气措辞都似在逞强。可是她却并不想同他逞强,这世上本有许多事情是逞强逞不来的,好好讲道理不行么?
她于是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道:“我未敢断言,只是见殿下这样大张旗鼓地一闹一跪,心中有些猜想罢了。”
“殷娘子颇懂诛心之道。”他讥笑。
她耐心地解释:“你我都知,圣人对七殿下是极爱护的。他先让老太皇太后养他,是为七殿下立威;再让许贤妃养他,是为七殿下求母。许贤妃无子,七殿下又还未懂事,若被许贤妃收作养子,那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许贤妃那边,自然更加乐意。是以七殿下这一病,众医束手,最着急的不是陛下,却是许贤妃。因了七殿下是在承香殿中染病的,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她的凤位了,恐怕连脑袋都难保住。虽然宫中人人皆可害人,但殿下今日唱了这一出,倒是洗干净了自己的嫌疑——”
“旁人看是绝无嫌疑,你却觉得我欲盖弥彰?”少年笑意盈盈。
殷染这回沉默了很久。
“因为,你说过,”忽有狂风拂过,将她的话音滤成沙子般的碎末,“你要留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敛去,像是那天边的辉光一分分地收尽,黑暗侵袭上来,永无止境。
这一句直中要害,他竟无可辩驳。
是,他要留下来,要名正言顺地留下来。
是,他对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确实有着野心。
而小七和许贤妃,便都是障碍。
他微微挑起眉头。
“若真是小王做了,你待如何?”
她蓦地抬起头看他,仿佛有些不能理解,“你不要置气……我亦是想提醒你,你既清清白白,行事便不可太乖张,我今日这样猜疑我都告与你了,来日若陛下猜疑可就……”
“我没有置气。”段云琅平静地道,“便是我做的,你待如何?”
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自她眼中看见了痛苦的模样。然而那痛苦却是转瞬即逝的,立刻,就被一片极妥善的温润颜色所掩盖了。
“既真是殿下做的,”她轻声道,“我却只想问一句,小七发病的那一夜,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