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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三宴(一)(1 / 1)

时近黄昏,风雪愈盛,各宫嫔妃及宫外命妇也都撑伞踏雪而来。殷染不欲撞人,便低头待她们走过。忽然有人唤她:“这是不是阿染?”

她心头倏地一震。

昭信君许氏停步将她看真切了,当即三两步上前,团住她的手便唤:“阿染!”

殷染几乎想落荒而逃,却不能,抬头,满天素白飞雪,嫡母许氏的容颜依旧温柔矜贵,目中盈盈的关切之意,一如她所记忆的那般遥不可及。

她自幼及长,从未感受到所谓母爱。生身母亲花楹对她永远是冷漠声气,而嫡母许氏又总是礼貌而疏离。殷家上下人口百余,子弟亲朋无数,可在她看来,却比石砌的兰台还冷。

嫡兄嫡姊们不止一次地揪了她到暗处,笑她道:“你是个多余的人,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她总是这样回答。

这样回答,他们便会自觉无趣地放开她。只除了有一次,大兄殷衡喝多了酒,在后园中撞见了她,推推搡搡搂搂抱抱,她死命挣扎着,最后给了他一巴掌。

殷衡捂着脸,不怒反笑,“果然小妹的心是钩子样,任谁想接近都讨不了好,活该撂一辈子,以免刮擦了皮肉。”

她冷笑,“阿兄倒是细皮嫩肉。”

殷衡拂袖而去,“我却等着瞧,哪个男人敢来接近你!”

她收拾好乱糟糟的衣裳,转头,便看见嫡长姊殷画,脸色阴郁地看着狼狈的她。

***

风雪之中,殷染终是挣脱了手,往后退了一步,行礼道:“罪女殷氏,见过昭信君。”

许氏见状,眼圈便红了:“你这孩子……”

“阿家,”一旁的少女搀住了她,“再不过去,大宴可要开始了。”

许氏拍了拍她的手,“你却着急,哪有一场宴会便能挑出郎君的道理?”

殷画顿时红了脸,“阿家你又乱说,我何时想挑郎君了?”

旁边的贵人命妇们听得明白,一时俱融融笑了起来,不知是笑她嫁得晚,还是笑她脸皮薄。

毕竟齐大非偶,许国公家的嫡亲长孙女年已不小还未得婚配,怕是只有天潢贵胄才配得起她吧?

殷染默默往后退,一直退到了笑声的边缘,方敢抬起头来。

她们已往殿上去了。白玉阶上衣袂千叠,她的姐姐殷画正回过头来,居高临下望见她,嘴角勾出一个轻蔑的笑。

——不要以为入了宫,下贱的出身便能洗干净了。

——我晓得。

她竟也回以一笑。

***

圣人是与许贤妃一起来的。待见到了,众人才知圣人昨晚又在承香殿里歇,不禁对许贤妃近二十年恩宠不衰再度咋舌。圣人与许贤妃落了座,便有宫婢跪坐席前为圣人点茶,一道道清水滤过,圣人便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看着。

宫中都知,圣人是不喝酒的。

待神策中尉高仲甫姗姗来迟,笑着向圣人道了声歉,圣人才抬起了目光。

“阿公何必多礼。”段臻微微一笑,摆手道,“开宴吧。”

乐声奏起,一道道御苑珍馐流水样呈上,回鹘使臣莫奇定睛看着殿中的踏摇娘①,眼珠都舍不得转了。他倒是想招呼互为狐朋狗友的淮阳王段云瑾来看,可后者却好像完全不想搭理他,一双吊梢眼直勾勾地,便是盯着席对面的那个少女,目光里如有暗火在烧。

不知是不是高仲甫打通的关节,总之,他得以与这个名叫殷画的少女,对面而坐。

隔了满殿香风望过去,那少女肤白发黑,眸凝秋水,确乎是个美人,然而确乎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画儿,”昭信君许氏小声道,“那边的淮阳王殿下,你可瞧见了?”

殷画挟着双箸,矜持地只挑蔬食,一小口一小口地嚼咽。听母亲叫她,只道:“我瞧那边作甚?都是男子。”

许氏笑道:“可他却一直在瞧你哩。”

殷画漫不经心道:“他宅中已有了五房妾室了,阿家。”

许氏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言语。前些日子高公公特派了义子高方进过来游说,有意将殷画许给淮阳王。那高方进小眉小眼,关起门来,话说得格外敞亮。

“昭信君哪,您且思量思量,如今圣人膝下是个什么情状?东平王的脑子、淄川王的身子,那都是一辈子好不了,陈留王已废过一次,最有着落的显然便是淮阳王殿下——虽然许贤妃怀中还顾着个小七,但那小儿毛发未全,如何能拼得过淮阳王?”

她思忖片刻,发话:“高公公可问过我妹子的意思?”

高方进便笑得眼睛都没了,“哎哟瞧您说的,我阿耶何尝不知您家要与承香殿通声气的?早问过啦,承香殿那边何等人物,这样的好事岂能说个‘不’字?自然是千情万愿的。”

许氏将牙箸下意识磕在碗沿,想若是自家能与淮阳王搭上线,便许贤妃那边也好过些,算是多了一重底气。她相信自己的妹妹也是明白的,不然怎么还让高公公来递话儿呢?

这事情她并未与丈夫商量——丈夫殷止敬是说不上几分话,且或他也不会想说话。

她有时也奇怪,自己当初是怎么着猪油蒙了心了,非要嫁他不可?然而她更奇怪的是,自己第一次在曲江宴上遇见他时,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当年谁人不说,新科状元殷止敬文采风流,形容温柔,才得许国公府上嫡长女倾心相待,委身下嫁?

这一切仿佛的幸福,却似乎是在那个名叫花楹的小妾死了之后,全然变了味道。殷止敬从那之后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无聊人,公事、私事,父母、儿女,俱撒手不管了。

他自己还颇有理,偶或声音懒懒地冲她道:“我便想管,你肯让我管?”

她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让你管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她,昔日那风流俊采的状元郎,如今只剩了一双窅深的目:“那我要去见我女儿,你管是不管?”

她顿了半晌,“女儿就在那边屋里,谁还不让你见了不成?”

他盯着她,许久,轻轻地笑了。

她最怕他这样的笑。安安静静,冷冷淡淡,像被掏空了心肺的孤魂野鬼,却并不恐怖,只是空虚。

她忽然想起,花楹的那个女儿,笑起来时,同止敬竟是一模一样的。

“你若能耐,便锁我一辈子。”他笑道,“看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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