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第六感并不是指真有什么通灵感应之类的,而是一个人因生活经历所练就的对周遭事物微改变的强敏锐度。譬如陈义天和陆达慧,只因为金委员没有向他们索钱就察觉到出了事情。
这事还是得由许向晚说起。
因出生在军人家庭,许向晚从小就表现的非常强硬,学习、生活、工作等等方面比她周围的男人还要优秀、强势,但这并不代表她的没有一颗罗曼蒂克的心。在她遇到林晋之后,这颗心愈发娇羞、柔软,迸发出强烈的母性光辉。
汪精卫死在日本的消息传回国内后,绥靖政权内部争权夺利愈加炙热,而前线战场则是节节败退,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许向晚非常肯定计划多时的起义绝对成功,在憧憬未来时,又不免为林晋担心。抛开她暗恋他这个事实,林晋也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
“林团,这个给你。”许向晚又一次跑到团部,把一铁皮盒子放到林晋桌上,“我哥从德国带回来的,曲奇饼干。”
“你自己留着吃,我不吃这个。”
“拿着吧,我自己留了两盒。半夜要是饿了,这个也能顶顶用。”不管林晋是不是扑克脸,许向晚在他面前都保持着笑靥如花。
林晋见她如此知道这会儿是不能安静办公了,谁让她老爹在军委把着实权,实在是不好开罪于她,于是合上本子站起来道:“也坐了一上午,出去走走。”又叫了一声“警卫员”,门口守着的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立刻蹿了进来。
“跟厨房说一声,一会儿午饭加两个菜,送到松鹤楼去。”
林晋吃饭,一般是在驻军食堂,有时候开会晚了就会叫人直接送到办公的地方,只有许向晚来找他,才会安排在松鹤楼。松鹤楼是他们团部级以上的宿舍楼。林晋在男女之事上脑袋很简单,他自认为不和许向晚出现在公众面前,大家就不会乱造谣;可他就没想过把人带到私人地方是更能让人胡思乱想的,所以有时候也不能怪人家许向晚死缠他不放。
“阿晋啊,你怎么想到当兵的呢?”
“男人家,只要不是孬种,谁不想当兵精忠报国,像岳飞嘛。你一个女人跑部队才奇怪。”
“我太爷爷、爷爷、几个叔公,还有我爸、我叔、堂叔都是当兵的,可到了我这一辈,我哥偏偏跑去拍电影把我爸气得半死。我倒是自小就喜欢当兵的爽直,干脆就托了我爸的关系跑来部队,既从了自己的心愿,又算是孝敬了我爸。”
这样袒露自己内心的许向晚是难得见的,林晋不由又和她聊了几句家长里短。到把内花园逛了两圈,走到松鹤楼时,正好是午饭时间。许向晚察言观色,知道他现在心情是好的,人一旦心情好就会起菩萨心肠。
许向晚渐渐把话题引到民生上来,只道现在米价大涨很多人都吃不上饭,又讲她才两岁的小侄子日语说得比中文好......直讲到林晋就着油炸花生米吃完两杯酒,才小心翼翼问道:“你说这大东亚共荣圈,我们荣在哪里了?”
林晋闻言瞟了她一眼,没有答话。许向晚本有心事,见他这么一瞟,更加心虚不敢说话,只拿碗打饭递给他。林晋吃了两口饭,才开口道:“汪主席所愿不过免市民于战火,然后再徐徐图之。”许向晚把他的话在心里过了两遍,以发掘其话后面的意思,尚不知该如何回答,林晋又道:“不过现在真是如你所说,局势太差!”
许向晚一听,立刻面露喜色,问道:“那你说,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林晋摇头,只道自己也很困惑。许向晚便把起义之事透露了一两句,当然聪明地没有提任何一个具体名字,说完便等待林晋的回应。
“那你父亲的意思呢?”
林晋的回应出乎许向晚的意料,不过她也只是愣了一下,淡淡道:“他老了。”
林晋不由一笑,笑得许向晚心里直泛糊涂,也跟着他嘿嘿傻笑两声。
林晋小时候在私塾听老学究讲历史,说大明朝之所以亡国就是因为只顾着打满人,忽略了农民李自成,皇太极不过是是捡了李自成的漏。林晋真是个“聪明”人,他举一反三地把日本人比作当年关外的满清,共产党自然就是李自成一流了。所以许向晚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根本没有作用的。
对于自己团里出了这么个人物,林晋感到非常恼火,但也没有失去理智,即时把许向晚软禁在松鹤楼,自己则一通电话先打到了她父亲那里。死道友不死贫道,教女不严当然好过自己治下不谨。林晋在给许向晚父亲打过电话后,又立刻把在外的一团各级人员密召回部。
当时龙潜正在代林晋出席一会议,突然走进来两名荷枪的警卫兵,只说是上头命令。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龙潜根本不能判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好顺服地跟着那两个兵走。
这一走就是音信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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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义天去找了耀如,他不知道有人事调动的事情,两个人面面相觑更加肯定出事了,只是不确定是否和龙潜说的起义有关。
“我去许家看看,我和许家大少爷还有那么一分交情。可是不管是不是这件事,富叔那边......”
耀如话没说完,陈义天就了然的点点头:“你去许家,我去找富叔,不管和这事有关没关都要给他提个醒。我们分头行动,今晚上去我那里,哦,不,南阳堂碰头。”
南阳堂不算大酒楼,但他那里烧素鹅和蟹黄扒芦笋做得很好,食客众多,不少算得上是市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陈义天的意思是与其私下见面叫那些别有心思的人找别扭,不如光明正大地在公开场合来个偶遇,有这个见着那个看着谁又能说他们包藏祸心呢?
耀如刚到许府门口,就看到许家大少爷许南安一脸怒容地冲出来。“诶、诶,许大少,你这是要去哪里?”耀如急忙叫住他。许南安一见是耀如,脸上神色收了几分,只是语气还是很硬,可见是真气着了:“你开车了吗?”
“没有。”一见许南安脸上一黑,急忙又笑着补充道,“不过我叫了汽车,就在巷子口等着。”
“你,你这说话大喘气!”许南安笑着点点耀如,率先往巷子外走去。
耀如急忙跟上,见许南安不说去哪里,只好自作主张地叫司机把车开到了附近的咖啡店。许南安是一个新式人,咖啡店酒吧之类的比茶楼更对他胃口。烟一点上,话匣子就打开了。
“又跟你家老爷子吵上了?我听说你上一部电影,你家老爷子还专程去捧了场,这——难道是你在外头养小明星的事被你家老爷子......”
“滚一边儿,老爷子自己都养,他才不管我这破事。诶,我跟你说这个干嘛。”
耀如哈哈大笑,把大半截烟在烟缸里摁熄了,道:“这不是刚才看许少爷火气冲,给您宽宽心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急成这样,说出来兄弟给你解决!”
“你能找人做我妹的世界吗?”许南安语气清冷。
“开什么玩笑。”耀如嘻嘻笑道,全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我没开玩笑。老爷子还一贯以她为傲,哼,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一家人。”许南安是气坏了,一口猛气吸掉半支烟,结果被呛得眼泪都咳出来了。
耀如手在桌子底下使劲掐自己的腿才忍住笑,满眼惊恐压低声音道:“你胡说什么!那可是你亲妹妹,你就不怕你家老爷子先一枪崩了你!”
许南安冷哼一声:“老爷子现在被她整得自身难保,哪里有多闲心管我。对了,上次你说找人帮我投资拍电影的事有谱没谱?”
耀如见许南安把话岔开说到电影上头,心里大概有了准头,不管是谁再和家里关系不好也不会傻得在这时候落井下石,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赵怀富还在安庐做杂役,他嘴紧手脚快,很受那里“道友”和工人的喜欢。
陈义天上二楼拐进唐华厅,刚跨进一只脚又退出来,叫住正准备下楼的赵怀富:“诶,这屋子是你收拾的吗?”赵怀富垂头停住脚。跟在陈义天身边的服务生立刻赔笑道:“陈先生,是哪里没收拾好吗?他人老手笨,我现在立刻给您收拾。”一边说一边给赵怀富递眼色让他快走。
赵怀富老实得不敢动。陈义天脸上也带了点点薄怒,睨了那服务生一眼道:“就你激灵!送壶单枞上来还有我上次存的孖金钱,然后门口去等着,贵客来了,赶快来通知我!”那服务生歉意地看了眼赵怀富急匆匆下了楼。
陈义天和赵怀富把各自这边情况一说,俱都觉得不好起来,而且欧海已经有两天没来收夜香了。
“我听这里领班说,城门那里突然管得紧,一般进不来。而且安庐昨天来了宪兵检查。”
“检查?查什么?”
“在这里留宿超过三天的。”
两人静默了一刻钟,最后陈义天非常果断地说道:“必须立刻出城!如果明天白天我没过来,晚上你就自己想法混出去。不管走哪一边,只要先出城。”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银元和五百元法币交给赵怀富。
陈义天要等的客人自然没来,悻悻离开。
1944年12月25日,早上5:30,天刚蒙蒙亮,稀薄的空气中飘忽着淡淡的水汽。一辆插着国民党旗和汪伪国旗的小汽车由西向东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疾驰而过。
车上坐着陈义天和陆达慧。耀如帮他们搞到汽车还有两张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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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起走吗?”陆达慧问。
“不。”陈义天面色沉重,“我们一起走等于不打自招,龙潜那边会立刻出事。我们走后耀如会把所有事情全推在我们头上,希望尽量能保住龙潜的命。”
“可许向晚要是招了,不还是没用?”陆达慧不相信分开能救龙潜的命,她怕牺牲得不仅仅是龙潜还有耀如,太多的命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都几天了,许向晚要招早都招了。你们得赶快出城把消息送出去,要不真等到28号不知得死多少人。天爷,我也至多能拖金委员一个小时,他不是傻子。”耀如最后一句是对陈义天说的。
“谢了,兄弟。”这是陈义天第一次对耀如称呼“兄弟”,“凡事别硬来,我们在茶山等你,那里是李明他们的地盘。”
“好!”耀如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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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很快开到闸口,陈义天把通行证递上去,厉声道:“快打开,误了委员的事,你耽误不起。”
也许是陈义天气场太强,守闸口的伪兵不敢多问什么只把通行证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就开门放他们离开。
车子开出一里地,两个人不敢再走官道,斜插着把车开进了一条泥泞小路。
“这车没多少油,希望耀如能拖久一点,要不我们两个四条腿是跑不过他们的车子。”
“我们大家一定都会没事的。”陆达慧定定看向陈义天,“刚开始我心跳得厉害,可一出城反而静了很多,我觉得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嗯。”陈义天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有爱人在身边,多大的事都不叫做事。
然而他们的期望并没能维持多久,在弃车步行不到一小时,远远的官道上传来一队步兵的声音。这里丛林稀疏,不是个好的能淹没踪迹的地方。
“趴低点,先朝那边密林慢慢走,他们还远着呐。”
“嗯。”陆达慧一边牵着陈义天的手,一边摁了摁随身挎包里的手枪和两盒子弹。不知道今时今日,他们还能不能从容地从一队当兵的手里逃脱。
嘈杂声越来越近,不是从一个方向,陈义天头皮一阵发麻。
金委员对陈义天夫妇的逃脱是又气又急。林晋不是傻子,虽然许向晚什么都没说,但把她过往行踪细细捋过两遍,不难猜出那么一两分。而龙潜发迹得太突然而且身上很干净,在他搭上金委员这条线之前的事,一点也查不出来。林晋想定死龙潜,但没有实际证据;而金委员虽然已经不确定龙潜是奸是忠,但眼下他也只能保龙潜,因为谁都知道龙潜是金委员的人,龙潜和他干女儿雪瑶是订了婚的。换句话说,金委员和龙潜是被绑在了一条船上,龙潜要不好,他金委员也会不好。
就在金委员绞尽脑汁想要怎么保龙潜时,却得到消息陈义天跑了。“他说请我喝酒,一晚上灌我酒,我还以为他是想向我借钱跑官,谁知他偷我的车!”耀如红着脖子气得直跳脚。
“你给我安静点!”金委员喝道。
耀如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了两口粗气,似又想不过,急道:“他陈义天肯定是共匪!”
“你又知道?”
“那也一定是戴笠的人!”
“荒唐!”金委员一个猛劲儿,手中的陶瓷茶杯裂成五六瓣,茶水顺着缝隙四流开来。
耀如终于不敢再开口说话。
陈义天和陆达慧在矮灌木丛中绕着圈得跑。在距离密林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陆达慧眼尖,似乎看到密林中有草垛子不同寻常地颤了一下,她想告诉陈义天,身后追兵越来越近,换个方向跑已经来不及了。陆达慧心下唏然,看来今天必定是要把命交代在这里,拉着陈义天的手不禁紧了紧,看向他的眉眼却又柔和了许多。
好啊,虽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刹时,枪声大作,陈义天猛地把陆达慧扑在身下紧紧抱住,子弹在头顶飞过,树叶纷纷。
各色叫喊混着炮弹炸起的泥土和血污滴落在身上;坦克摇晃着山河大地;形形色色憨实的脸在哭、在笑;硝烟渐渐弥漫了双眼......陈义天怔愣在当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让我去,我要给我爹妈报仇!”
“如果以后我儿子问起我,跟他说,他爹不是孬种。”
“天爷,干了这一票,请兄弟们喝酒哇!”
“义天,不要回头。”
“不就是坦克吗?天爷,看兄弟给你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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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我问爷爷。
“林子里头是你李祖爷爷带着兵和伪兵鬼子打起来了。”
“他怎么知道祖爷爷和祖奶奶会跑那里去?”
“是你祖爷爷和祖奶奶不知怎么掺和进那场战斗中的。”
“是吗,祖奶奶?”我问在沙发上坐着沉默不语的祖奶奶。
自从过了九十大寿,她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这两年说话也常常颠三倒四,原本雪白的头发却开始长出少许黑发来,耳不聋,眼有些花。
“祖奶奶,你没有回答我的话。”我凑到她身边,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什么啊!”祖奶奶抬起眼睛看我。
“爷爷说是你和祖爷爷跑错了地方,跑到人家战场上去了。”
“他知道个屁。”祖奶奶嘀咕了一声,忽而又大声道:“陈义天那个王八蛋,扑也不捡好地方扑,摁得我手膀子青一大片。”
祖奶奶的话让我哈哈大笑,我对祖爷爷没太多印象,唯一清晰记得的一件事,是我很小时候,有一次小院子下水道突然跑出来一只耗子,我吓得哇哇叫,祖奶奶也跟着我叫,从来只会老僧坐定的祖爷爷提着拐杖从房间里火急火燎地跑出来:“妞妞没事吧?妞妞没事吧?”
我一直以为妞妞是我的小名。
“祖奶奶,说说以前的事吧。”我抱着祖奶奶的胳膊求道。
她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才说道:“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以后你找男人一定不要找那种说话不算话的。”
祖爷爷住在医院的时候,说想吃祖奶奶做得萝卜糕,一定要她亲手做的。萝卜糕刚刚装进饭盒里,医院就来了消息,祖爷爷走了。祖奶奶叹了两声,一边把萝卜糕从饭盒里拣出来,一边不停嘀咕“说话不算话、说话不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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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3月6日,我的二爷爷陈思粤出生,居家搬迁檀香山。
1950年秋,欧海为他的义父赵怀富在粤举行葬礼,耀如及李明一家参加。
1990年夏,龙川从台北启程前往加拿大。他用时五年终于找到了随儿子龙光复客居在此的曾爱梅,送上了养父的遗物——《南洋旧事》,书里夹着一张照片,十六岁的爱梅抱着吉他在树下歌唱,照片后有一行小字:“爱妻梅,不负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