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住天井院的时候,陈义天没等来金先生和龙潜,很是绝望和颓废,话都懒怠和陆达慧说,这让陆达慧很是担心。可当他们被带进大院子,见了天,特别是开始做工后,陈义天立刻精神百倍的活了过来。很久以后,当朋友以此事来盛赞陈义天拥有百折不挠的战斗精神时,陆达慧总是不屑一顾地立刻打击,“不过是动物都有的求生本能而已”。
但在当时,夫妻俩坐在堆积如山的枪支前埋头用心擦拭时,不约而同都把主意打在他们斜对面一个发似干草、面色蜡黄、形如枯柴的年轻人身上。这个年轻人是个倒霉蛋儿。去年暑假时,他和几个同学来白云山远足,不小心和同学走散,和陈氏夫妇一样误入警戒圈,但他身后没有金委员和鞠委员的拉锯战,所以在被审讯两天,受了些皮肉之苦后,见其实在是个无用之人,便被发配到这里来擦枪。
在大头兵眼里,一个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干不出什么大事的白面书生,一对儿是还没定论暂时不能得罪的夫妻,所以只要他们循规蹈矩不出格,便对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给了陈义天和陆达慧很大的便宜,他们从最初坐在年轻人斜对面,慢慢坐到了他旁边,再慢慢和他讨近乎,最后慢慢和他无所不谈——主要是年轻人无所不谈。
一个无害的人,往往能让人放松警惕,做什么都不太防备他。这个年轻人就是一个无害的人,所以他比陈义天更能知道这个厂子的秘辛,当然也可能是他待的日子要久一些。很快,陈义天和陆达慧知道了这个厂的厂长姓王,但很少来,可以忽略不计;厂子里最有发言权的叫陈重,是个参谋长,至于是什么级别的参谋长,这年轻人也搞不清楚,但很肯定说陈重的表姐的儿子是田中一的干儿子,至于田中一是干什么的,他也是不知道......
在陈义天和陆达慧想方设法要同陈重拉上关系时,金委员同鞠伯远的战争也悄无声息地到了白热化阶段。从8月底开始,盟军美军开始密集轰炸广州日、伪据点,并与日军展开激烈空战。在这长达半月,范围扩大到整个广东的空战中,日军航空兵团长及幕僚等被盟军击毙。在日、伪均惶恐不安的时候,金委员“不小心”地挑了鞠伯远的一个毛钱,然后再狠狠踩了他一个痛脚,把他赶出了广州城。
等鞠伯远携家眷老小到汉口上任,陈重就主动召见了陈氏夫妇。这是三人第一次见面。陈重在他两房两厅的宿舍里摆了一桌豪宴招待他们,一盘炒鸡蛋、一盘罐头装的油乎乎的豆豉鲮鱼、一碗红烧肉、一碗海米冬瓜、一大碗罗宋汤、还有一盆香喷喷的大米饭。陆达慧动用了强大心理暗示,才堪堪把眼睛从饭桌挪的陈重身上;反观陈义天一身正气,满脸淡然,生生让陆达慧被那桌饭菜馋出的口水吓得一口吞进肚。
“咕噜!”
陈义天不敢侧目,因为后腰被陆达慧掐的很痛。
“呵呵哈哈——”陈重打着哈哈忙赔罪,“大哥和嫂嫂真是天上神仙眷侣下凡,叫小弟看呆了,都忘了礼数,来来,我们边吃边聊。”
陈重是个玲珑人物,在对待陈氏夫妇此事上就体现了他的卓资才觉。一开始鞠伯远只是暗示陈重不要轻易放了陈氏夫妇,而金委员什么都没做,于是陈重想重责陈氏夫妇顺水人情般讨好鞠伯远,可又一想,之前陈氏夫妇一直住在龙潜府邸,又是金委员请到马场的客人,自己明目张胆落井下石,也许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脑袋一转,就把他们囚禁在了小屋子里——看似不受刑责、不用劳动,实则当一个人长期不与外界沟通且完全不见天日,是很容易痴呆疯傻的。没有内外伤,金委员挑不了他的毛钱;苦了陈氏夫妇,鞠伯远也挑不出他的毛钱。如果金鞠二人一直维持现况,也许陈义天和陆达慧当真就这样默默疯死在白云山里。偏偏鞠伯远沉不住气,从暗地针对金委员到明目张胆地从他手上夺权,而金委员则顺之纵之。陈重学过中国古代的权谋之术,知道在多事之秋高调蹦跶属于自寻死路,于是他安排陈氏夫妇上工。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有和金委员搭上话,陈重却悄悄地排好队表明了立场,而且他肯定鞠伯远这匹夫还会认为自己是向他示忠。
鞠伯远一被赶出广州城,陈重立刻就如上所说宴请了陈氏夫妇。一边痛陈鞠伯远的狼子野心,一边述说金委员为人义气以及生活不易,绝口不提自己,但是杯盏交错酒酣兴浓时,又拉着陈义天要叙辈论兄弟。两个人哥哥弟弟胡喊了一通。
当晚,陈氏夫妇没有回住所,陈重让勤务兵给他二人在楼上安排了一居室,自己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白云山。
当陈义天和陆达慧醒来时,连陈重的背影都没看到。还是昨晚的勤务兵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大概情况。
这是一栋凹字型两层家属楼,最左边是公用厨房,最右是公共卫生间。所谓家属区,其实根本没有家属居住过,除了陈重、王厂长,还有两位技术员偶尔在这里住上几晚外,平时这里完全是空着的。勤务兵说:“参谋长让二位安心住在这里,一会儿我会安排人送生活用品过来,没事请二位不要离开这个范围。”
陈重是去找金委员,把陈氏夫妇的现状告诉他:“我安排他们住在家属楼,那里环境好又安静,而且离厂区远。”金委员默然不说话,陈重不知道自己是干好了还是办砸了,吓得也不敢再多说,只静静等着。金委员又喝完一盏茶,便叫他离开。陈重出了房间,悬在心上的一口气泄了下来,一时间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事有恰巧,耀如正好上楼,就看到了在楼道上搓手踟蹰不前的陈重。“咦?这不是陈参谋吗。你也来见先生?”
陈重猛地回过神,一见耀如,竟像是和尚见了观世音,一把抱住他的双臂,笑道:“我说昨夜梦到蝙蝠进门,今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果然就让我看到你了!”
“少蒙我!”耀如指指门内,小声笑道,“难道不是因为里头那位?”
陈重暗暗一叹,急忙把耀如拉到楼道尽头,小声把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求道:“兄弟,你是先生眼前的红人,你说说,先生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心里没底啊!”
“哎呦,我的陈哥哥,先生的心思哪里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妄自揣度的。”耀如话音一顿,见陈重脸色又灰了一度,方开口继续,“不过如参谋长你刚才所说,先生没有反对,那你就继续这样啊!”
“啊?”
“我说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糊涂了!”耀如对陈重不开窍,满脸焦急,“现在是什么情况?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他老人家?他能明张嘴说吗?反正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陈义天在进白云山之前,一直是先生看重的人。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耀如敲了一番边鼓,陈重若有所思。
就在陈重思前想后,为自己前程谋划时,陈义天和陆达慧正从警卫员手里接过一筐子的生活用品。厨房里用的锅碗瓢盆、一袋糙米、一袋杂和面、一小罐的盐和一小罐的糖——陈义天眼睛往一摊东西上一扫,只捡了个糖罐子进厨房,顺便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嘴里,真甜——陆达慧看见他的小动作,也没说他,默默笑了笑,自己任劳任怨归置物品。
等陆达慧把应该放进厨房的东西放进厨房,放进卫生间的东西放进卫生间,放进卧室的放进卧室,时间已经快中午,她刚刚伸了一个懒腰,一搪瓷杯子的糖开水已经凑到了面前。
放大的陈义天谄媚的笑容:“累了吧?来,喝口水,可甜了!”
陆达慧端过水,白了他一眼:“知道我累,你还不帮忙。”
“我帮了!”陈义天一脸的诚恳,见陆达慧百思不得其解,他又笑得满眼褶子,很得意,“我帮忙不帮倒忙。”
陆达慧一噎,随即大吼:“那麻烦一会儿别帮忙吃饭吧!”说罢,一把掀开他,气汹汹地往厨房走。
厨房里还有一把叶子已经蔫儿了的大白菜,三颗鸡蛋,一瓷罐的腌萝卜——警卫员说每两天他会再送菜进来,如果他们有需要也可以找他,但是没有紧要事,他们最好还是不要离开家属楼。陆达慧看了看厨房所有家当事,最好决定做两个窝窝头就腌萝卜,又特别蒸了一碗水蛋。
窝头蒸好的时候,陈义天闻着味儿就蹿进了厨房,毫不客气地拿起一窝头就开啃,刚啃一口,陆达慧便从锅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水蛋,他眼珠子随即就落进了碗里。可惜陆达慧对他视而不见,把碗放到自己面前,用一小勺子轻轻刮起一层,再慢慢放进嘴里,再细细品尝。
“嗯——好香啊——”陆达慧满脸陶醉。
陈义天立刻丢了手上的窝头,去灶台看,从上翻到下,压根儿没有另外一碗的踪迹,抓心挠肺地又坐到陆达慧旁边:“我的呢?”
“没有。”陆达慧语气很淡,听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陈义天嘴一撇,脑袋瓜在陆达慧颈窝子上不停蹭:“我要吃——慧慧,给我吃——”
陆达慧被他蹭得痒,缩着脖子,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烦死了,越老越流氓!坐好!”说完把一碗几乎没动过的水蛋推到他面前。
“流氓也只流氓你一个。”陈义天嘟囔着,左手拿勺,右手在陆达慧大腿上蹭。陆达慧本意拍开他作乱的手,不想却被他一把抓住不放。
于是一顿饭,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桌子底下的两只手牵住就再也没放开。
幸福与身份地位无关,与财富无关。此时的陈义天和陆达慧是幸福的。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当然再也没有去上工,每天只围绕越来越新鲜丰盛的菜叶土豆瓜想方设法地做出各种美味或奇怪的味道,另外还剩的一大把时间用来遛弯、发呆、闲扯、把鸡毛蒜皮的小事仔仔细细地捋上一天,偶尔接待前来慰问的陈重。
有一次,陆达慧整个人瘫靠在陈义天胳膊上闲聊时,不知不觉说到了念平和诗隆。陆达慧突然不可止得惆怅起来,她说她想孩子们了,她说她再见不到孩子们了。陈义天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安慰说,“别想,别想,孩子从来不属于父母,他们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可惜陆达慧并不吃这一套,她想孩子们,即使知道陈义天说的是对的,也阻止不了她抓心挠肺地想,想得眼泪汪汪,然后小声啜泣。陈义天一声叹息,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在树叶摇晃着他们的影子时,喃喃低语:“乖,乖,不哭,我的妞妞不哭。要不,以后我当你的小孩,你当我的小孩。你看,我没有果果那么皮,我保证听你的话。”陆达慧在他怀里,抽噎着呸了他一声:“你见过像你这么老的小孩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遛弯的半径越来越远,偶尔还会遇到巡逻的哨兵或是收工回宿舍的小兵,除非真得快靠近核心区,一般没人为难他们,到最后,他们甚至还邀请过几次曾经和他们一起上工的年轻学生到他们的住处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