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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更改)(1 / 1)

离北平越来越近,陆达慧尚好,陈义天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了,他脸上倒还是淡淡的。陆达慧伸手摸了下他的手,冰凉、汗津津的。

上一次回北平是1921年的春天,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陈义天还记得那年的春天,春寒料峭,他脱了西装、皮鞋,穿上离开北平时带着的补满补丁的夹棉袄裤,棉裤外又套了条黑色油布套裤,脚上换了那双棉花都有点往外爆的破棉鞋。走在街上,看着枝头刚有的绿意,呼吸着干燥清冷的空气,陈义天心里想到:这才是真正的自己!那天他去了天桥,天桥依旧热闹;他又去了雍和宫,卜了一卦,卦上说他要找的人会出现。

“想什么?”陆达慧轻声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以前在北平的一些事。”陈义天淡笑道。

“我们就快进城了。”陆达慧又道。

“嗯。”陈义天点点头。

这一次回来,又已经是深秋,从蒙古吹来的黄风已经渐渐侵蚀这座古老的城市。陆达慧抬头看着天空,想找寻陈义天嘴里所描述的样子:天空高而蓝,白云像是棉花糖,丝丝绕绕,偶尔会有鸽哨划过天际,一群灰色闪着亮蓝边儿的鸽子像是顶级的滑冰运动员变着花样从这一头滑向那一头。

“和你说的不一样。”陆达慧有些失望。

“一样的。我离开时,这里叫北京,现在这里又叫北京了。”陈义天淡淡道。

“不一样了。这里的主人变了。”陆达慧望着车外灰扑扑的路人道。

“没变,永远都不会变。”陈义天道。

他们落宿在宏庙胡同,本来说是找个旅店的,结果正碰上有人租房子,他们便承租了下来。而且陈义天说,这里离辟才胡同近。

“招娣说她姥爷就住辟才胡同边上,是这里吗?”陆达慧听到辟才胡同,终于兴奋了一点。

“不知道,这附近胡同有很多。”陈义天道。

他们租的是四合院其中一间南屋。房主人说,这之前住的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为人斯斯文文,因为学校搬迁,他也跟着走了。

等陆达慧打扫好房子,陈义天收拾完行李,已经是晚饭时分,住北屋三间房的房主又来请他们一起吃晚饭,并说东屋的厨房以后可以供他们用。

陈义天谢过后说还想买点东西,便牵着陆达慧出了门。其实并没有东西要买,不过是在附近二荤铺里点了两个小菜。铺子的食客很少,菜品也比陈义天记忆里的少了很多。店小二靠着柜台站,对所有食客的要求都爱答不理。城破了,一切希望都没有了,吃的食之无味,做的也落落寡欢。

“为什么不在房东那里吃?”陆达慧问。

“没必要就不麻烦人家了。”陈义天吃着老醋花生道。

吃完后,他们立刻回了四合院,一路上几乎都没有什么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陈义天就醒了,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晚上的梦,至于梦到了什么,这会儿想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想再继续睡,头脑却越发清明。本以为因为之前赶路的劳累会多睡一会儿,没想到竟比平时醒得还早。陈义天自嘲了自己是劳碌命一番,又偏头看向陆达慧:她睡得正香,因为冷,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并尽可能得往自己身上钻。长发盖在脸上,似乎这样能暖和一点,不过就陈义天这个角度看去,却有点像长毛鬼般滑稽可笑。陈义天翻身面向她,陆达慧立刻寻着温度又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头发依然挂在脸上。陈义天笑着把她的头发捋向脑后,陆达慧在梦里蹙了下眉,很快又展开。

等天亮了,院子里传来问早的声音,陆达慧才醒来。陈义天忙催着她起床,说要带她逛北平。

他们雇了辆车子,不过很快就碰到前面游行的队伍。

车师傅道:“走不了了。”

陈义天问道:“前面什么事?”

车师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学生在庆祝游行!”

“庆祝?”陈义天想不出来这时候的北京还有什么好庆祝的,不过他还是把车资给了车师傅,拉着陆达慧避进街边一家茶馆。

茶馆里坐了几个茶客,听到街头声响,都探到门外看了一眼,又摇摇头坐了回去,显然他们是熟悉这个场景的。陆达慧不明白,就站在门口看。等学生队伍渐渐走进,她一下子跳进茶馆,跑到陈义天身边闷声坐下。

她明白了学生在庆祝什么。在一队持枪日军的“护卫”下,学生们低着脑袋,带着做错事回家要被妈妈罚的局促不安心情,举着旗子,“庆祝”又一个中国的城市失陷。

游行队伍走过茶馆后,一个喝茉莉熏,留着山羊胡的老人,砸吧着嘴,含含糊糊地开了腔:“没了,什么都没了。皇帝没了,来了这个,又打跑那个,可打来打去终还是自己人。现在这算怎么会事!早知道,我早年间拉根绳子在房梁上,也省得现在没脸见祖宗。”

“爹,你又说糊涂话!去、去,回屋去歇着。”老人的儿子是茶铺掌柜,呼他住了嘴,又叫来屋里的女人扶他回后堂屋里歇着。

“老爷子,你可别想不开,你还要等着把日本鬼子送回去啊。”带羊毡帽的男人笑道。旁边立刻就有人让他快别说,怕引来日本人。茶馆里又是一阵静默。

“走吧。”陈义天叹口气,放了两毛钱的茶资在桌上。

挂在高高电线杆子的广播,唧哩哇啦循环着东洋歌曲,满地都是五颜六色的彩纸。他们走在路上,仿佛是走进了默片儿的场景中。不知道走了多久,陈义天在一个胡同口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陆达慧问道。

陈义天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她的手慢慢走了进去。

胡同里很安静,青砖灰瓦间或夹杂着树影的斑驳,仿佛从来不曾有人来过,阳光耀眼却不带任何温度,地上是成片的枯黄叶子,踩上去“咔嚓”的声音很突兀地在空间里响起,让人惧怕。

陆达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变得凝重起来,安静地紧随在陈义天身边。

歪脖子枣树的树干被杂粮铺里散发出的浓浓酱油味熏得油黑油亮;再往胡同里头走,破败酒旗依旧挂着竹竿上,铺子里头,罗列着大瓮缸,每个缸子上头贴了张退了色的红纸,上面写着名字“桂花酒”、“福寿酒”、“鲜花酒”......竹筒做的酒提挂在缸子边,上头似乎还有残酒。

陆达慧盯着那个酒提,动也不动。

“妞妞小的时候,就爱在这胡同里跑着玩,这家店老板最爱逗她。蘸酒提上的残酒喂她,辣得她呲牙咧嘴,做各种各样的丑脸,辣过了劲,还不怕死地自己拿手蘸酒吃。”

“后来醉了吧?”陆达慧轻轻问,脑袋里有些模糊的印象,鲜花很香、桂花很醇、小麦的带点苦、一年的杂粮最辣嘴......

“嗯。老板说醉了醉了,她就笑嘻嘻地闭着眼睛直接往地上躺,她娘好几次都想揍她了,可是她攀着她娘的胳膊说,醉了醉了,可怜巴巴的,也就只好算了。”

正说着话,老板从后堂走出来问道:“二位要打酒吗?”

“老板,打一斤这个二十年的五粮。”陆达慧笑道。

“好咧,您的瓶子呢?”老板管陆达慧要瓶子。

陆达慧摇了摇头。

“行,二位稍等,我去给你们找个瓶子来。”老板又跑后堂去找瓶子。

陈义天提着酒,牵着陆达慧继续往里头走。

打铁铺的炉火已经熄灭,风箱被搁在门口。

“摔在这里的吗?”陆达慧问道。

“嗯。打铁的时候,炉子边有桶水,桶子外头是条桌,放从水里冷却好的器具。那天,那把钥匙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进桶,就掉在了桌子外头。”

“很痛。”陆达慧喃喃道。

“我不该推你的。”

“我不想再走下去了。”陆达慧目光空洞。

“为什么?”

“刚才那家酒铺的老板早都忘了妞妞,打铁铺的火也灭了。没了,什么都没有了。这里,我只认识你,再走进去也没什么意思。”陆达慧道。

没了,什么都没了。其实不止陆达慧,陈义天心里也不好受,他记忆里的北京不是这个样子的,即使是冬天,人们也总是欢乐的。

“想见她吗?”陈义天突然问。

“嗯?”陆达慧刚一张口,,便明白过来那个“她”指的是谁,颤颤道:“她,在北平?”

“嗯,我把她送回来了。”陈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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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了宏庙胡同,约好第二天出城去祭拜妞妞娘。陈义天本来说要给她做一顿正宗的北平家常饭,可下午市场里头几乎什么都买不到,只买了半斤玉米面、一块豆腐、一块羊油及几根小葱,又在酱缸铺里打了一瓶酱油和一块腌萝卜。

陈义天炒麻豆腐,陆达慧并不稀罕,当他和面要蒸馒头时,她才睁大眼,吃惊道:“这个你也会?”

“咱北平人,哪有不会这个的。”陈义天笑道。

馒头、腌萝卜、麻豆腐,一顿北平老百姓家的晚饭。

到了第二日,日本人却关了城门,街上也不让人随便走,陈义天夫妇只好呆在屋子里。谁想这城门一关就是两天,顿顿只有剩下的馒头和腌萝卜,吃得陆达慧胃里直冒酸水。

“我一直认为自己过过苦日子,不怕这个的。可我现在真想吃块肉。”陆达慧沮丧着脸。

“你忍忍。我听说,明天就开城门,到时候,肉铺里头来了肉,我买两斤羊蝎子给你吃。”陈义天把用羊油微微炸过的馒头给她。

有了一点油,馒头也比之前好吃了很多。陆达慧顾不得斯文,两三口吞下馒头后,囫囵道:“蝎子?不管是洋的还是土的,都不能吃吧?”

陈义天神秘一笑,道:“此蝎子非彼蝎子。明天你就知道了,保证你喜欢吃。”

这羊蝎子虽然还是吃的,但成功把陆达慧的注意力从自己的胃转移到了这个未知的新鲜事物上来。

可等开了城门,陆达慧早把羊蝎子忘得一干二净,面馆子里吃过一碗炸酱面后,就催促着陈义天带她出城。

城郊,金氏福寿地,一座特别矮小的坟堆,石碑上有一张女人笑眯眯的照片,弯弯的眉眼,让人感觉很亲切。

“这张照片是在上海一家影楼照的,没想到最后会成为遗照。”陈义天道。

陆达慧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她颤颤地伸出手,一步步,走到墓碑前,蹲下来,指尖轻触到了照片,凉如薄冰。仔细看,其实她们的眉眼总是有三分相像的。

“娘——”很陌生的称谓,陆达慧张开嘴,半天才含混不清地叫出这个字。

陈义天一听,大步走到陆达慧身边,跪了下来,对照片上的女人,恭恭敬敬道:“姐,我把妞妞给您带回来了。”

听闻他的声音,陆达慧扭头看向他,陈义天也条件反射地看着她,突然醒悟过来,扭回头去,继续说道:“不对,姐,哎,这么说吧,我娶妞妞了,所以以后我只能管您叫娘不能叫姐了。”

本来有些哀伤的陆达慧被他这么正儿八经却又滑稽的说辞突然弄得哀伤不起来,嗔道:“走了吧,我怕再呆下去,我娘要被你气得从坟里爬出来了。”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陈义天的一个榧子:“不许乱说话!”

“娘~他欺负我!”陆达慧马上拿手护住脑袋,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说完,两个人都愣了,陈义天很快笑道:“了不起啊,找到告状的地方了。”

“对啊!”陆达慧也冲他骄傲一笑。

虽然还是想不起以前的事,可是看到照片的那一刻,陆达慧就相信这个女人是她的妈妈。

两个人复又规规矩矩地给妞妞娘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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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也不愿意买菜做饭,陈义天凭着模糊的记忆,带她去吃了一顿刷羊肉。

刚回宏庙胡同的临时住所,房东太太便赶上来,笑道:“陈先生、陈太太回来呐?”

“是。”陈义天笑道,“李太太,有什么事吗?”

“哦,就刚我那表弟来调查户口,他是这一带的巡长,我说你们出城祭祖,只怕他待会儿还要来的。”房东太太道。

“谢谢。我们这儿祭了祖,就要回的;您也知道,我太太是南边儿人,这里冷,她住不习惯。”陈义天笑道。

“诶,若是去年前年,我定会劝着你们多住上些日子,并不为这两个房钱,实在是北平可玩的地方很多。可、可现在这般光景,你们又不是这里的人,没必要留在这里等死。”房东太太的话里充满无限的惆怅和迷茫。

半晌的功夫,巡长果真又来了,这次没有跟着便衣,只他一个人。

“诶,没办法,日本人让挨家挨户查清,我这不只好又来了吗。”巡长捶着腿道。

“屋里坐吧,烧得有炉子。”陈义天笑道。

刚掀开棉布门帘,房东太太就端着新泡的香片进来,接着话茬道:“今年这煤饼子真贵,都快赶上肉价了。”

“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听说山西的煤都给了日本人。得亏我现在还是个巡长,要不真要一家老小冻死在炕上了。”巡长笑道。

“哎——这小日本要祸害到什么时候呐。”房东太太叹气道。

“不会长,不会长,只要上海能守到明年,咱们就一定赢。到时候我再也不用怕人掀我祖坟了。”巡长笑道。

“现在这城还好出吗?”陈义天见他们这是要准备围炉夜话的架势,忙插话进去。

“瞧我还把正经事给忘了。”巡长笑道,“陈先生又要出城吗?”

“不是又要,这次回北京,本来就是祭祖的。拜完就走,家里还有一个小闺女等着我们回去。”陈义天笑道。

房东太太看着陆达慧惊呼道:“都有闺女呐,看你俩那腻歪劲,我还以为你俩是新婚呢。”

“呵呵,闺女都四岁了。就是老陈一直想要个儿子,算命先生说要他亲手给祖宗坟上添土,所以......”陆达慧忸怩笑道。

房东太太一听,就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笑了:“这有什么的。白顺,你可得帮衬点,让他们顺顺当当得出城走。”

“姐,不用你说,这我明白,祖宗香火是不能断的。陈先生,你们是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好找我那帮老伙计安排安排。”巡长道。

“越快越好,要是明早能走,那敢情了。”陈义天道。

“也是。日本人现在登了户口,只怕以后就不好出城。他们也想把门面功夫做足,要是这城里的人都跑光了,他们面上也不光彩。行,等明天轮到我一兄弟当班儿,我来叫你。”巡长问道。

“感谢、感谢,这真是出门遇贵人。这是您地界,我也不敢说什么,等有机会您到广州,一定要我好好答谢您。”陈义天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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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陈义天和陆达慧就醒了,出了房门,天空竟然飘着雪花。

“早!陈先生、陈太太!”房东老太爷正把铜盆里的洗脸水泼花槽里,见了他们颤声问早。

“早!”

“李老太爷,早!这早晚就下雪?”陈义天伸了个懒腰道。

“可不是变天了吗。”房东老爷子哀声道。陈义天他们在这里的这几天,他几乎就没出过房门。

“小鬼子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的。”陈义天安慰道。

陆达慧可不管他们的话,这是她第一次见雪花,整片整片的雪花,才一会儿工夫就把花槽里的枯枝覆盖了。

陈义天刚把寄养在牛市的骡车赶回来,巡长果真就来叫他们,见陆达慧还在慢吞吞吃早饭,便催促道:“快别吃了,趁着我兄弟当班赶紧走,要不日本人查来查去,就麻烦了。”

巡长带着他们往左安门去。离城门还有一箭地,巡长就告辞道:“我就不送你们了。放心,这门上我都打过招呼了,你们报‘老六’就成。”

陈义天感激不尽,掏出一百的票子给他。巡长推辞不收,怒道:“我把你陈爷当朋友,你拿我白顺当什么了!”

“兄弟,我陈某知道,欠你的人情不是拿钱就能还上的。可是,这钱你一定要拿着,虽然不多,你请你兄弟们喝顿酒也好,我想他们看着你的面儿,也没少出力。”陈义天诚恳道。

“成!我拿着。”巡长道,“你们赶紧走,顺顺当当回家。”

城门,设着关卡,站着日本宪兵。左安门是外城门,不似昨天他们出的内城门,这里进出的盘查都极为严苛。陈义天夫妇近得城门,才发现这些日本兵都说中国话。

“出城干什么?”见他夫妇二人,上来盘查的是一个戴红肩章的。

“回家。我们跟老六说好了的。”陈义天笑道,又暗给了他几块钱。掂了下手中的钱,红肩章冲城门口,喝道:“开闸!”

几个小兵忙小跑着把木栅栏推开。陈义天对红肩章点头称谢,慢慢把骡车赶了出去。

1937年11月4日,上午10点,天空飘着鹅毛大雪,陈义天夫妇从左安门离开了北京城。

左安门,曾经是北京通往天津、山东、河北东南的交通要道;左安门一带,曾经也有很多寺庙和庙会,每年五月十三“单刀会”和六月廿四老爷诞,远近十里的人都会来拜神、看戏。

现在,满目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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