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家的气氛很压抑,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好。茶几上,摆着龙王从兜里拿出来的子弹。
“这是从天爷身上取下来的。”
“我大哥到现在都还没醒。符老爷子,您要给个话啊!我大哥可是从您这里回去挨得枪子儿!”况豹快跳起来了。
“豹老大。”龙王拉住激动的况豹,继续道,“他们用的是日制九七步枪,这是把新货。听说胡先生曾经留学日本,不知道对这枪有什么了解?”
符坚同他们一起都望向了胡先勇。
“我,我不过在那里读了几,几年书,我哪里,哪里懂这些啊。”胡先勇结结巴巴道。
“龙王,你转那么多弯干嘛,不就是宋新光找人干的吗!外头都传开了。”李明仗着这里就他小,所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白白地闹了出来。
“明仔,外头的话,都是你传我,我传你,添油加醋,你在这圈子里呆这么久,还不知道吗?言之要有据!”符坚面上依然风平浪静,淡淡道。
“这个现在还没确定。”龙王道,“不过符老爷被抢的货,是他在散。刘畅在我们场子闹事,被我们拿了,为求保命就招了这个事。本是您家务事,我们也不好插手。可能,宋老板见刘畅被拿,怕泄密,所以才想先下手为强。”
“阿忠!”符坚叫道,立刻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你找人,去把宋新光给我绑过来!”
男子依令而下。
程璐似乎松了一口气,坐到符坚身边,给他顺着背道:“干爹,您也别气,等他来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么晚了,我去让李婶煮点面来给大家当宵夜吧。”胡先勇也贴心道。
“没胃口!”况豹毫不领情。
胡先勇局促着不知道是去还是不去,符坚也不说话,最后还是程璐看不过去,轻声道:“那你还不去。”
胡先勇方诺诺答应着出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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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7月4日*新开乐园*夜10点
宋新光准时到新开来报道了,从罗经理那里得知木兰今晚不来,宋新光遗憾不已,不禁又道:“看来这次天爷是真伤得不轻。”
“谁知道啊。”罗经理什么多的话也不敢讲。
台上歌声悠悠响起,台下跳舞的人比平时少很多,陈义天成了最热门的谈资。
宋新光自听着歌,忽然进来一个男子,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宋新光神色大变,张口欲辩解什么,只见那人拉住他,不让他说话,只做了个手势,宋新光变匆匆跟着他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水。
“宋先生,请!符爷还等着的。”男子道。
宋新光一步三挪地往路边停着的车子走去。遥遥地,一辆车向他们开了过去来,车子开得歪歪扭扭,估摸着是车上的人喝醉了酒,路上的行人骂骂咧咧纷纷躲避着车子。
“宋先生,上车吧。有什么事,等见了符爷的面再说。”男子又催道。
宋新光老鼠眼睛一溜,心想没有五花大绑只怕不是散货的事,于是提提心,往车子走了过去。
刚离车子还有两步路的距离,斜对面一栋三层楼的楼顶上忽然亮光一闪,醉驾的车子正加速,突然一个急刹又一扭,半转个弯,向新开乐园斜对面的巷子驶了进去。宋新光软软地如一滩烂泥般倒下,额顶拇指大的窟窿。
“啊——”正巧路过的一女子长长一声尖叫。
“宋先生!”男子飞跑过去。和他同车的另外两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往那三层楼方向连放了几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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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忠躬身几步进客厅,在符坚耳边低语了几句,又匆匆离开。等阿忠出去后,符坚坐挺了身子,冷冷道:“宋新光死了,枪杀。”
胡先勇正指挥着下人端着面进来,一听,又忙挥手要他们都下去。
“阿勇,你进来。”符坚道。
“我就说那宋新光根本就是个乸型,怎么有那个胆,抢符老爷的货,还找人杀我天爷。肯定背后还有人!这分明就是杀人灭口!”李明忿忿叫道。
“明仔,死者为大!”龙王叫住李明,又对胡先勇道,“胡先生,听说您和程璐小姐常去洋洋,你们和宋新光很熟吧,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还要麻烦您要跟符老爷说。”
“不熟的,不熟的,就是他那里的法兰西香水和蜜粉好,所以常陪璐璐过去买。”胡先勇一副没见过这阵仗的样子,惶恐道。
“胡先生!你仔细想想啊!现在这可是一条人命,还有,我大哥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况豹见不得他的样子,急急道,可说着说着,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快掉眼泪了,“符老爷,您也知道,我和我大哥是穿开裆裤就一起的兄弟。我况豹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要让我知道谁是主谋,谁的面子我都不给!”况豹说着,一拳砸在茶几上。
龙王拍了拍况豹的背,况豹才忍住即将快落的泪。“符老爷,那个刘畅还在我那里。”龙王淡淡道,“是交到你手上看谁抢你的货,还是我们自己拿着,看谁是害天爷的主谋?”
“我明天自去提人。宋新光这事也算是窝里反。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符坚环视了一圈厅里的人,“这不仅关系到义天,也关系到我符某这张老脸。好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三天内我一定会找出这只老鼠来。”
“符老爷,我们可看着你!”李明天不怕地不怕地拽拽道。
“明仔!”龙王喝住,又向符坚一拱手,道,“符爷,那明天上午10点,我在西村等您。”
龙王说完,三人随即离开符宅。
一路上,李明把车开得很快。他们的最初的计划是让符坚绑了宋新光来,三曹会审,让胡先勇和程璐在符坚面前自露马脚,这样不用他们多说,符坚自会解决他们,可没想到宋新光居然死了。
况豹突然一巴掌敲在大腿上:“这事分明就是胡先勇做的,他刚刚说什么煮面。一定是他出去打电话安排的!”
“先不埋怨这个,赶快回去把这事给天爷说,看看明天我们怎么安排。”龙王道。
其实这个事,况豹只猜对了一半,胡先勇确实安排了人去杀宋新光,但是让人捷足先登了。
“你说我找人杀陈义天是画蛇添足,可你还不是找人杀宋新光,这下我干爹要彻查这件事了。”一回到房间,程璐就抓住胡先勇急道。
胡先勇一把扯开她的手,低声道:“我是让人开车去撞他,弄成交通意外,但是你刚刚没听说吗,他是被人开枪打死的!”
“那,谁会帮我们?”程璐百思不得其解,“不对,是谁在害我们!”
“你先别自乱阵脚,如果今晚宋新光活着过来,我们能不能逃脱也不过是五五开,现在我们有一晚的时间来想怎么应付明天的事情。”胡先勇心里打鼓,可面上依旧镇定。他是不怕的,他有日本人做靠山,可现在望过去,符坚显然已经在整个屋里加重了警戒,他要怎么样才能联系上佐藤俊夫呢,胡先勇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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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大宅里,陆达慧本来已经睡下了,听到楼下一阵脚步声和些许故意压低的声音,便猜到是况豹他们回来了,忙又从床上爬起来,换了件家常穿的裤褂,下楼去寻他们。
弟兄四人在一楼的小偏厅里,围着桌子,正埋头窸窸窣窣地吃面。见她进来,都是一愣。
陈义天立刻笑道:“你不是都睡了吗?”
“听到楼下声音,估计是他们回来了,我等不到明天,就起来看看,你们倒还自在啊。”陆达慧笑道,“对了,符家那边怎么样?”
“宋新光死了。”龙王正色道。
陆达慧一愣,看看他们又扭头看向陈义天。
陈义天默而点头,道:“嗯。符老头明天亲自去西村提刘畅。”
“西村,你真打算把刘畅交给符坚?”
“刘畅现在是我们手上一个重要筹码,不会轻易把他拿出来的。明仔想的办法,找个跟刘畅身形差不多的装他。”陈义天淡笑道。
“反正刘畅现在被揍得他老子娘也不认识他了。”李明笑着接嘴。
“按符老头的作风,明天会把胡先勇带在身边,自己看管。明天一定要找人盯死胡先勇,一进我们的范围,就把他和符老头隔开一点,我怕狗急跳墙,他对老爷子下手。老爷子再勇猛,年纪在那里摆着。多安排些人手,村里的路跟蜘蛛网一样,一不让胡先勇跑,二也别让外人进。”
“放心好了,已经让人去通知弟兄了。周围农田果园都安排了我们的人。”龙王淡然道。
“那我明天做什么?”陆达慧听他们说话,也兴致勃勃。
“在家照顾我这个伤病员。”陈义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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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广州的太阳已如火炉,焦烤着整个大地,五辆车子经由两边都是芒果园的小路,开进了村。早守在村口的小弟忙给他们带路,转了两个弯,在一村屋的院子前,车子依次停了下来。
李明小跑上去,给中间那辆车,拉开车门。如陈义天所料,符坚带着胡先勇,美其名曰,怎么也算是我符坚的姑爷,是该见见场面了。
“人呢?”符坚拄着他的龙头拐,问道。
“在屋里。”龙王迎了过来。
符坚一点头,对他手下道:“都在门口守着。阿勇,我们进去。”
胡先勇答应着,想上前搀扶,却被符坚甩开,骂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扶的地步。”
胡先勇讪白了脸,不知所措。李明笑道:“我们符老爷子,是老当益壮,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捉鳖。胡先生,你还是跟在我旁边吧,别一会儿见了血,你倒先晕了。”
“跟着你家天爷,这嘴也跟猴似得。”符坚笑了两声,随着龙王进了屋。
屋子里吊了一男子,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垂着脑袋,看不太清样子。
“阿勇,是这个人吗?和你在赌场打架的?”符坚突然问道。
“这——干爹,人都成这样子了,我真、真不知道。”胡先勇支支吾吾道,又悄悄抬眼把吊着的人下死眼打量了一番。他记得刘畅的右手掌近手腕处有一块黑记,足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绳子正好绑在手腕处,那块黑记似有似无,胡先勇也有一点急了。
“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认不出来。”符坚骂道,上前几步,拿拐杖敲了敲半昏的人,“是你抢我的货?”
“我管你是谁?我只负责抢。”虽然声音若游丝,但也不难看出这男子是个不羁的主。
胡先勇仿若被电击一样,呆若木鸡,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不是刘畅又是谁呢?刘畅说话时,也微微抬了下头,视线越过符坚,看向他身后的胡先勇,也是一愣,然后似乎不敌身上的伤,脑袋又垂了下去。
符坚一声冷哼,对龙王道:“把人放下来。”
龙王一挥手,自有两个人上去把刘畅给放了下来。
“符老爷,人给你送车上吗?”龙王问道。
“嗯。”符坚一点头。那两人便架着刘畅把他拖了出去,刚到院子里,就上来符坚的人,接手把刘畅塞在第四辆车里了。
“义天好些了吗?”符坚问道。
“还没醒,医生说,只要今天烧退了,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龙王道。
“嗯,等义天醒了,你跟他说,等我揪出这个人来,带着这人的脑袋去探望。”符坚道。说到脑袋时,随性扫了一眼胡先勇,唬得他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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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勇一直都没有机会联系上佐藤俊夫,早上符坚让他跟着去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找机会去见俊夫,要快!”回到房里,胡先勇交给程璐一枚银制徽章,“拿这个去找他,他就会见你。”胡先勇还想交代些什么,已经有人敲门,催他快点了。
他们走后,程璐便换衣裳要出门,刚到门口,却被符坚的门生拦住,“程小姐,符爷说了,为了保证您的安全,今天您就最好不要出门了。”程璐一跺脚,转身回去,以为打电话调集人手,电话却被转到了门房,“不好意思,小姐,为了保证安全,符爷吩咐了这个屋里的消息是不准传出去的。”程璐颓废而坐,这时候,她才明白她被禁锢了,她的自己仅限于这座宅子。程璐想了想,起身走到后面的小偏院,去陪她三哥说说话。
“怎么这个点来了?阿勇呢?”符坚的小儿子,符天佑,躺在床上,看到程璐进来,淡淡笑道。
“干爹带他去做事了。”程璐笑道。
“你没出去逛街?”符天佑道。
“一个人不想去,诶,三哥,我推你出去走走吧,天天闷在屋子里也不好。”程璐道。
“好啊。明明是你在家里是坐不住的,却还说是陪我。”符天佑笑道。
程璐叫来在这个屋里专职伺候符天佑的小丫头,两个人合力把他抬到了轮椅上。程璐推了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就往大门外去。
“少爷,这个......”门房上的人支吾着,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符家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少爷之所以只能终身躺着不能动,那还是因为符坚年轻时做得孽,报应在自己最小的儿子身上,所以符坚对这个小儿子是有求必应,所定的规矩在这个儿子身上是全无一点可用的地方。
“怎么?连我都不准出去了吗?”符天佑冷冷道。
“没,没。”门房上立刻放行。
“为什么不让他们派车子?”出了院门,符天佑问道。
“宋新光在郊外置办了一个庄子,不过干爹和他闹了意见。现在那里果子多,三哥一定会喜欢。我们自己去,我摘果子给三哥吃。”
“你不会是想推着我去郊外吧?”符天佑笑道。
“当然不是,我们去车行租一辆车子。”程璐说着,叫了两辆黄包车,把他们拉到租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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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村
汽车原路返回,转了两道弯,路过村口大榕树时,领头的车突然砰的一声,便拐到了路边。后面的车全都习惯性地踩了急刹。就这瞬间,所有人也都掏出了配枪。
“没事!没事!”头车副驾驶室里的人,探出头手来,向后头叫道,“这车不知道轧了什么,爆胎了!”
“要多长时间换好?”符坚淡淡问道。
司机转过头来道:“也就一支烟的时间。”
“嗯,让他们轮流去放水,一会儿路上就不许停,直接去仓库那边。”符坚嘱咐道。
副驾驶室里的男子领命挨个车里去传达。胡先勇也怯怯道:“干爹,我也下去抽支烟。”符坚闭眼不出声表示默许。
胡先勇下车掏出烟,摸了一下没摸到火柴,便往最近的第四辆车走去。第四车,只剩了个半大小子。
“你没去?”胡先勇笑道。
“强哥他们去,让我先守着,他们一会儿来替我。”小子道。
“有火柴吗?”胡先勇晃了晃手上的烟。
“没。”小子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我还没抽过。”
“去给我借盒火柴过来,我给你一支烟尝尝。”胡先勇笑道。
“诶!”小子转身就跑,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过身,笑道,“那麻烦姑爷帮我看一下这车子。”
只有这些不知名的小弟才会叫胡先勇“姑爷”;而符宅的人和符坚身边稍微有点脸面的人都只叫他“胡先生”,因为他们知道,符坚压根儿就看不上他,从心里就没承认过这个姑爷。
不过胡先勇也根本不想当什么“符坚的姑爷”,这时候,他靠在第四车的车身上,溜了眼左右,没剩几个人,而且都在吹牛打盹什么的。胡先勇侧头看着车里半躺着的刘畅,依然昏迷不醒。
兄弟,对不住了。胡先勇心里默默道,悄悄从裤腰里抽出只有三公分左右的竹筒,双手和握,放在唇边,从摇下来的车窗对准了车里面的人。
“阿勇,你太让我失望了。”胡先勇身后传来符坚冷冷的声音。
胡先勇一呆,竹筒里的毒针还没来得及被吹出去。只静默了两秒,却像两个小时一样久。胡先勇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可能性,又随即被他推翻,最后他肯定,这就是一个针对他的圈套。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吹出毒针,继续杀死这个刘畅?这时候胡先勇认为,这么做毫无意义。既然已经必死无疑,那为什么不找一个垫背的?一个冒险计划在脑子里闪过。
胡先勇猛一转身,同时手肘吃痛,整个人都蹲了下去,一枚毒针偏离方向,落在距离符坚身边保镖还有一步距离的地上。
“把他拿下!”符坚淡淡道,似乎早已经知晓他会这么做一样,一点也不生气。
这时候,龙王他们从村屋走了过来。李明笑道:“符老爷子,有什么要帮忙吗?”符坚冷冷道:“你们不是已经帮大忙了吗?”第四车的车门打开,“刘畅”抹掉脸上的血浆和面糊,向龙王点头示意,龙王一挥手,他便离开了。
“对不起了,符老爷,我们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不用,是我符某老了,活该招人看笑话。叫树上的人也下来吧。”符坚道。
气氛正尴尬处,龙王的人领了一个后生仔过来:“大龙哥,这个人说有急事见符爷!”
“石仔?什么事?”符坚皱眉问道。
石仔在符坚耳边附耳几句。只见符坚神色大变,疾步上前,凶性毕露提起拐杖——拐底噌一声露出利刃——往胡先勇的肩上狠戳了一刀,还不解恨,又要往他肚子上戳。龙王急忙拦住道:“符老爷,出人命的。”符坚这才深吸了口气,啐了一口在地上嗷嗷叫的胡先勇,厉声道:“立刻出发!”
车队绝尘而去。
“哥,出什么事了吗?”李明奇怪道。
“不知道。叫兄弟们都回去歇着。记着一会儿把赏钱发下去。”龙王望着遥遥的车影,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