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陆达慧一抹苦笑,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在老师的训练班里时,他们都没有名字,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接受训练,有时候一直通宵,很多小孩子就在这浑浑噩噩中丢了性命。可让陆达慧恶心想吐的是让他们自相残杀。陆达慧清晰记得,就是那一次,二十个小孩子被编成一组,只能活五个。陆达慧差点成了他们那一组的第十五个。关键时刻,是陆达生用长枪穿透32号的身体,救了她一命。陆达慧还依稀记得32号的样子——鼻翼边有几颗淡褐色雀斑的小姑娘。
“真希望那天死的是我,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陆达慧淡淡道。
药早已上好,睡衣也放了下来,陆达慧靠在陈义天胸前,由他双手环绕着自己,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就像只无害小白兔偎在大灰狼怀里。
“那时你多大?”陈义天问道,满满的全是心疼。
“十三还是十四,我也记不得了。就知道,那天是我第一次杀活人。还一连杀了两个,其中一个跟我一间寝室,住了好几年。”陆达慧道。
陈义天一声叹息,大手磨蹭着陆达慧的手臂,在她头顶低声呢喃:“好了,不好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闭上眼,乖乖睡。”
陆达慧心里一颤,可又有些沉迷于这丝丝的温暖。也许,是因为今天太累了。陆达慧为自己找借口,卸下一身包袱,很快就在陈义天怀里睡了过去。
陈义天蹑手蹑脚把她在床上放好,又扯过被子给她盖上。陆达慧挤了挤眼睛,像是被吵到一样,哼哼了两声。陈义天以为她醒了,趴在她耳畔低喃道:“乖乖得,什么也不要想,安心睡觉,中午我来接你吃午饭。”说完,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她完全安静下来,才偷偷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而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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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达慧还沉浸在梦中的时候,莱克咖啡店的大老板来咖啡店查帐了,陆达生陪着他。
“达慧怎么说?”沙发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顶礼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语速缓慢、声音低沉,似乎终年没见过太阳,整个人笼罩在阴郁之中。
“回老师的话,达慧本来已经在套子里,但是陈义天救了她。”陆达生毕恭毕敬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道。
“达慧那孩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本以为让她到蒯一雄那里赌一次,居然让她赌赢了,呵呵呵呵。”老师的笑声,像发现了尸体的秃鹰。
“其实,”陆达生略一沉思,还是为陆达慧开了口,“老师会不会多虑了,达慧不会背叛组织的。而且,现在也正是用人之际。”
“今早上,有人在珠江里发现了蒯一雄的一个得力手下的尸体,被人挖了眼睛,真惨啊。”老师避而转向其他话。
陆达生立刻就反应过来,道:“是陈义天做的。需要我找人通知蒯一雄吗?”
老师摇了摇头,慢慢道:“命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不插手。达生,你们达字辈的,出来有五年了吧?”
所谓的“出来”是指他们接第一单暗杀任务。
“是的,年底就整五年了。”
“嗯,时间过得真快啊。也该叫耀字辈的孩子们出来锻炼锻炼了,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好表现的时候。”老师掏出手帕,取下金丝框的眼镜认认真真地擦拭起来,“就耀如、耀辉、耀萍三个,今晚上陪陈义天玩一玩。”
“是。那达慧那边?”陆达生知道他要起身离开,决定还是再帮陆达慧说说话。
“那就听你的,先缓一缓吧。哎,达慧可是个好孩子呐,说老实话,我也真舍不得放弃这孩子。”老师说着站了起来,拿刚擦过眼镜的帕子,又在眼角上擦拭,似乎是真得因为舍不得而在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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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陆达慧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撑了一个足足的懒腰,才发现自己居然一夜无梦睡了这么,看看钟,快到午饭时间,便出门找吃的。陆达慧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如非应酬,她总是一个人在外头吃一碗粉,有时候也会犒劳自己,点上三五个菜,可一个人,总是显得那么孤零零。
“木兰小姐!”一辆汽车停在陆达慧身边,车窗里探出了个肥头油耳的脑袋。
“宋老板。”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上木兰小姐。我正好要去吃午饭,相请不如偶遇,恳请小姐赏光。”宋新光色眯眯地跳下车,绕到另一边,帮陆达慧拉开车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陆达慧并没有过多推辞,上了宋新光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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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爷,木兰小姐没在家。”司机老张对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报表的陈义天回话。
“我叫去干什么的?”陈义天还埋在报表来,时不时用钢笔在旁边标注些字。
“接木兰小姐过来。”
“那你刚回答我什么了?”
陈义天说得波澜不惊,老张的腿却哆嗦起来,结巴道:“我去的时候,正,正好看到,木,木兰小姐,上,上了宋老板,的车。”
“那个宋老板?”陈义天这时才皱着眉,抬起头来。
“洋,洋洋百货的宋新光。我看到他们往洋滨大饭店去了。”老张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叫老许过来把这些帐重新做了!”陈义天突然砰得一声把手上一摞厚厚的报表摔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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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5月22日*洋滨大饭店*兰花阁*午时
“到现在都还想是在做梦。木兰小姐跟我坐在一桌上吃饭。”宋新光,肥油的脸,闪闪发光。
“宋老板可真会开玩笑,昨晚咱们不就一起宵夜吗?”陆达慧扬起娇嗔的笑。
“昨晚还有佐藤他们在,现在,可只有我们两个人。”宋新光说着,往陆达慧身边挪了挪。
陆达慧不着痕迹地避开,浅笑着把菜单推到他面前,道:“宋老板点菜吧。这一顿我请,当是给您赔罪。”
“赔罪什么?”宋新光拿起菜单,奇怪地问道。
“昨晚坐佐藤先生的车走,本是不想麻烦宋老板,可后来又着实担心了一晚上,怕宋老板多想,怪罪下来。”陆达慧说得很是无辜可怜。
“这个啊,昨晚是把我气得够呛。我寻思也没得罪木兰小姐啊,怎么吃完宵夜就不理我了。不过你放心,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宋新光笑得一脸猥琐,又把菜单拿到陆达慧面前,话里有话地说道,“我喜欢木兰入菜,可这菜谱上都没有,你说怎么办呢?”
“宋老板想吃的菜还真偏门啊,不过我陈某人倒是正会做呢。”陈义天洪大嗓音,推门而入。
“天,天爷,真是巧啊!”宋新光忙站起来,赔笑道,心里纳闷儿他怎么来了。
“还真巧诶!咦?这不是木兰小姐吗?”陈义天一副刚刚发现还有一个人存在的样子。
“呵呵,天爷!”陆达慧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送他,可不相信是巧合,不过心里也实在纳闷他是不是属狗的,追得还真快。。
“你们也正点菜是吧?正好,我们一起吃。”陈义天一屁股坐下来,反客为主地叫来侍应生,噼里啪啦点了一桌子菜,又对那两个想把他扔出去再踹上两脚的人,笑道,“这顿我请,当谢谢你们陪我吃饭。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了,没意思。”
席间,陈义天一直拉着宋新光讲话,赞叹宋新光的百货公司越做越大,又说要和他合作,准备搞个葡萄酒厂,生产出来的葡萄酒要放在洋洋百货最显眼的地方来卖。
陈义天滔滔不绝,宋新光只能苦着脸,点头哈腰;而陆达慧,似乎早被陈义天抛到了脑后,不过她也乐得在他的聒噪下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东西。
饭后,宋新光还心存着那么一点儿念想,想要送陆达慧回去。结果,女主角尚未开口,陈义天抢话道:“那个,就不劳烦宋老板了。”又侧头对陆达慧笑道,“昨天你不是说要小满的礼物,一会儿去看看,还满不满意。”
“小满不是节气吗?什么时候成节日了?”宋新光奇怪道。
“老兄,”陈义天一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样子,笑道,“女人要礼物,初一十五都是节日。”
宋新光尴尬地呵呵笑,再看看陈义天和陆达慧两个人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没戏了,灰溜溜地上了自己的车,离开了洋滨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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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车,陆达慧就把憋了很久的问题招呼了出来:“陈义天,你属狗的吧?”
“是啊。看我的传记还是调查我了?”
“少臭美,只不过觉着你跟狗似的,闻着味儿就来了。”陆达慧冷哼一声。
不想这话却招了陈义天的笑,他单出一只手来,往她脑门上一扣,笑道:“傻!哪有姑娘家把自己比喻成那臭玩意儿的。”
“什么......”这一敲倒让陆达慧瞬间反应过来,立刻闭上嘴。可不是吗?狗吃屎,如果陈义天是狗,那她自己不就成了......
陆达慧臭了脸,扭头看向窗外,静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把手摊到他跟前,问道:“小满的礼物呢?我才不信你真备了。”
陈义天头也没回,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打在陆达慧手上,在她准备抽手的瞬间,已经把她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手里。陆达慧抽了两下没抽动,对着陈义天又口不择言地骂上几句。奈何陈义天只是一味由着她闹腾,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陆达慧唱独角戏般,闹了一会儿,也就索然无味,赌气地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扭头看向窗外。陈义天默默勾起嘴角,又努力压下。
汽车开出了两公里,终究还是陆达慧受不了车里低气压的氛围,开口道:“喂,你今天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跑过来,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黑脸?”
…………
“我没得罪你啊!”
............
“我跟宋新光吃饭,你莫名其妙地就跑过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话,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让我上了你的车,我都还没生气,你生哪门子的气啊!”陆达慧皱紧了眉头,她从昨晚开始梳理,但还是找不到陈义天生气的原因。
“昨晚我走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陈义天的视线,始终盯着前面。
“说什么?我连你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听着陆达慧略显委屈的声音,陈义天突然反应过来,她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和她说过话。也是,如果她带着戒备心,哪里会乖乖地任凭自己亲了亲她的脸颊,只怕早提着枪跟在他屁股后头追了。
一想到这里,陈义天的脑袋里不由勾画出陆达慧知道自己偷吻她后,炸狂地使出十八般武艺的样子。
“你在笑吗?”陆达慧偏着脑袋,仔细地研究陈义天慢慢勾起的嘴角。
“为什么你会和那个宋新光一起吃午饭啊?”陈义天立刻拉平了嘴角线,不答反问。
“路上碰到了就一起去了。”陆达慧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就很随意地回答了。
“那宋新光不是什么好鸟。”陈义天淡淡道。
听他这么一说,陆达慧噗嗤一声就笑了。
“笑什么?”陈义天问道。
“你为什么总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别的不敢说,我玩匕首绝对比你强。宋新光?他要敢打歪主意,我一定让他死得很难看。”陆达慧把陈义天的话当成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不管你多厉害,有些事情男人总是要强于女人。”陈义天面色正经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陆达慧不想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看回窗外不赖烦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去哪里?”
“嗯,这个点儿,去看电影,怎么样?”陈义天想了想答道。
走进电影院才知道这个时间点放映的是一部儿童电影《迷途的羔羊》,这个并不妨碍陈义天和陆达慧,因为他们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而来打发时间的。况且陆达慧不想让血狼的人看到陈义天和自己再一起,他是工商联会的主席,而且应该不止这么一个身份,血狼是会忌惮他的;如果他只是像宋新光这样的商人该多好,也许他俩还能成为朋友......这一想法,让陆达慧心里一紧,她怎么能让一个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人闯进她的心呢。陈义天感受到了身边气场的变化,递过瓜子和桔子水,笑道:“要是不想看,我们现在就走。”
“来都来了。”陆达慧冲他仰脸,努力一笑。
陈义天从她的笑里,品出了苦味,但没有说破,只是把零嘴一直举在她跟前,好叫她随时能吃到。
电影开始没多久,因为小孩子可爱,语言又诙谐,影院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而陈义天和陆达慧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小三子流浪到了上海,小三子被富人收养,在贵族学校读书,小三子帮助以前的朋友翠儿,小三子又被赶出了沈家……
“我不想看了,我们走吧。”陆达慧闷声说道。
两个人各怀着心事,悄悄离开了电影院。沿着街边走了一会儿,两人突然都望向对方,异口同声道“你在想什么?”怔了下,居然又同时道“你先说。”这一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我想到了自己被收养前的一些事情。”陆达慧坦然道。
“什么事?”陈义天笑问。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就记得和人打架了。”陆达慧笑,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玩儿,“你呢?你说过你在死人堆里都抢过吃的。”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知道了。”陈义天笑道,“不过现在先去买些菜,晚上我们自己烧饭吃。”
“什么叫我们,我可不负责烧饭,我不会。”陆达慧立刻提出了抗议,其实她会烧饭,但是她有一个小私心,只烧饭给她喜欢的人吃,譬如陆达生。
“会吃就行。”陈义天笑了。